并蒂痕(九)

    = 第二十五章 =

    马车平稳行驶在无人的街道上。

    虞懿行坐在角落,心乱如麻;

    毫无防备下,被身侧的曾释青给扑了个满怀。

    她抬起手,奋力挣扎,曾释青却只紧闭双眼,死死圈住环抱着虞懿行,顺带不忘夹杂着浓厚的酒气,含糊不清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推拒无果,只换来对方越收越紧,虞懿行索性收了力,放弃抵抗,看向随着光影,正来回变幻的车顶。

    “曾释青。”

    听对方似是应了一声,虞懿行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

    “你不是喜欢那对耳坠吗?”

    声调是从不曾有过的轻柔,虞懿行甚至用上了哄小孩儿的心态,

    “你松开我,回府,我便将那对耳坠送你可好?”

    好半晌,再无动静。

    只有耳后方,那随着晃动的马车,正若即若离的温热呼吸,印证着身上压着的曾释青,是真实存在的。

    沉沉叹出一口气,刘昌荣也早已被抛于脑后,虞懿行只能将心思飞去遥远的塞北,期盼着虞嘉言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回京。

    毕竟,这可是个好时机。

    却不料,曾释青再度开口。

    虞懿行只依稀分辨出了:“你带着……定很好看……”这断断续续的几个词。

    一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若要在先前,虞懿行定会认为,这个“你”,指的是刘昌荣;

    但经历了今日在席间的一遭,她却于疑惑中,越发肯定。

    无论是曾释青不可避免的行礼问安,还是刘昌荣后来送去的一眼,都太过冷漠。

    若是真的如坊间传闻那般,二人有那么深厚的情谊,是绝不可能做到如今日这般地步。

    那么,曾释青口中的“你”,就只有恭王府里,那大着肚子的栗留了。

    说起栗留,一个当年在塞北逛灯会时,被虞母好心从花柳巷口给救回的孤女,现下摇身一变,在这恭王府里的吃穿用度,样样对标世子妃。

    三年前,听闻曾释青自请前去西边,虞懿行也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她知他的意思,但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果不其然,在曾释青启程的前一天,难得主动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我自请去往西边支援,你收拾什么东西?”

    虞懿行似是全然不觉,只理所当然道:

    “你我二人现已成亲,自然是夫妻一体。”

    曾释青听闻这话,沉默一瞬,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堂都没拜过,‘夫妻’?嗤——”

    世子下朝大都在这个时间,入了府门便朝着世子妃的院子里来也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行踪。

    因此,栗留能适时出现,更是不在虞懿行的意料之外。

    塞北虞府的一众下人中,除了年老不便的被留下,其余的,都给足了遣散费,还了卖身契。

    而栗留,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勾上了护送行礼的小厮,一路跟着北上。

    入京时是深夜,后不知怎么了,居然在王府池塘内落了水。

    救她的,自然是曾释青。

    没过多久,栗留浑身湿透,被曾释青给抱回院子两炷香的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

    苦等二人下一步动作的虞懿行,也总算是等到了。

    她就这么看着两人自以为隐晦,实则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眉来眼去;

    听栗留声声说着:

    “世子妃也是记挂世子。”

    “新婚燕尔,没有哪个新妇会舍得同自家夫君分离。”

    后来,也是曾释青毫不掩饰地直接开了口:

    “世子妃体弱,不宜舟车劳顿,不若割爱一回,让栗留一同前去,也有人能照顾饮食起居。”

    这变脸,看得虞懿行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当时因着巴不得,自然爽快答应;

    但思及此,仍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她最是无辜、是她最不想待在这座牢笼中;

    现下反而是她,横竖、里外,都惹人嫌了。

    手上使了劲儿,狠狠推了一把曾释青。

    大抵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曾释青不备,直接痛哼着滚倒至一旁。

    虞懿行见他后背撞上边角,心底刚泛上些许的担忧很快又被理智给压了下去。

    木轮翻滚进夜色,马车很快便到达恭王府门前。

    虞懿行在鞠衣的搀扶下,先下了马车,很快,曾释青也在小厮们的手忙脚乱中,被架了下来。

    她转身,示意鞠衣打开首饰盒,从里头取出了那对耳坠,简单用帕子包裹,伸手递去,

    “这是三皇子的赏赐之物,待你们世子醒来……”

    话还没说完,曾释青却突然挣脱了两旁的小厮,直直向着虞懿行扑去。

    众人一时惊慌,一涌上前。

    虞懿行没被扑倒,却是被曾释青给搂了个满怀。

    她挣脱几下无果,一旁鞠衣铆足了劲儿拉拽也无用,最后只好作罢。

    “世子,天色不早了,您需要早些歇息,莫要耽搁了明日的早朝。”

    说罢,虞懿行朝着曾释青院里的小厮使了眼色,几人连忙上前来将人给拉开。

    见他半眯着眼,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冷傲,只口齿不清地喊着:

    “我、我不去我夫人那儿……休、休息,还去哪儿?”

    夫人?

    虞懿行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便快些将世子送去他夫人那儿吧。”

    说完,也不再管,只扶着鞠衣的小臂,匆匆回院。

    折腾了这么一日,虞懿行着实被累着了。

    但她前脚刚踏进屋内,后脚就见婢女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世、世子他、他……”

    虞懿行偏院里的婢女不多,大都是她入府后自己安排的。

    虽比不上鞠衣的情分,却也都真心拿她当主子。

    “世子?”

    虞懿行不知他抽的哪门子风,只能神色倦倦地重新将腰带系上。

    屋门传来巨大响动,惊得主仆二人齐齐回首。

    却见曾释青身体前倾,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原先搀扶着他的小厮不敢踏入世子妃的居所,神色惶惶地垂首恭敬退后。

    曾释青一脸茫然,脚下不稳地打量了一圈身处何地,这才察觉了屋内的另外两人,脚步虚浮又踉跄地朝着虞懿行走去。

    婢女叫松花,年纪还小,十三四岁的模样,但耍酒疯的男人,却不是第一回见了。

    被虞懿行救下时,正被家中那个酒鬼加赌鬼的父亲,强拉硬拽至花柳巷,险些被卖了。

    心底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股劲儿,直接挡在了虞懿行的面前,双手一张,拿出一副“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

    曾释青却是红着一双眼,只死死抓着不远处的虞懿行,全然没把松花给放在眼里。

    待走近,手上毫不留情,瘦小的姑娘就这么被一下推翻在地,撞上墙边柜子,砸破这夜宁静。

    很快,便有会武功的护卫从门外涌进。

    一个两个只低垂着脑袋,径直将痛晕了过去的松花给抬了出去。

    屋门被贴心带上,外头隐约传来鞠衣大声呵斥又焦急的声音。

    虞懿行见曾释青这副陌生的模样,下意识向后退去。

    一扫先前的发酒疯,曾释青这会儿只不紧不慢地跟着虞懿行后退的节奏,步步逼近。

    双手握拳下,是被包揽进的袖口。

    一边是暗袋里那硌手的白玉扳指,一边是令虞懿行在心中盘算衡量着,若是动暗器,如何才能制止了他又不伤人的法子。

    一时间,没注意后腿已碰到床沿。

    来不及反应,被左右为难给分了心的虞懿行就这么随之跌坐而下,曾释青借机一把上前,将人给压倒在床榻。

    一上一下的四目相对间,面前这张与儿时神态截然不同的脸,令虞懿行觉着——

    也不是那么像了。

    惊慌退去,双肩被曾释青死死固定。

    忍着疼,虞懿行冷冷回视,一手却反复摩挲着那枚扳指的轮廓。

    酒气随着逐渐放大的五官,变得浑浊。

    她就这么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直到二人鼻尖轻触,是曾释青先闭上了眼。

    他说,

    “那耳坠,你带着,定很美。”

    心底泛起厌恶,想要推开他的手却正被牢牢压制。

    无奈之下,虞懿行只能忍着怒气,

    “世子,您喝醉了,栗留还在您的院子里等您——”

    只听“刺啦”一声,布帛被撕开。

    虞懿行尖叫出声,曾释青还未做下一步举动,外头传来混乱的吵闹。

    是栗留跟前的那几个婢女。

    像是被顶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曾释青的手下卸了力,虞懿行急忙将半边布料遮上。

    他双目定定,看着虞懿行出神,嘴里喃喃道:

    “不是你——不是你——”

    忽地,失了焦的视线,对上了她那一双被搜寻到恨意的眼睛。

    这眼神刺得曾释青呼吸一窒,颤着唇,却仍倔强地不肯起身。

    随着吵闹声逼近,虞懿行一把将人推开,垂下的帐幔隔出了朦胧的视线。

    屋门被踢开,已有人闯了进来。

    听栗留在外头凄凄切切地喊他,曾释青猛地起身,踉跄着脚步,走了出去。

    虞懿行捂着自己被扯坏的半边,亦站起了身。

    先前的情形与疯魔好似都只是假象,曾释青又恢复了那烂醉的脚步,扑向栗留。

    一旁婢女见状,急忙上去搭手,栗留却是将人给扫开,只自己抱扶着。

    “我、我今日……见到了一对耳坠……”

    曾释青一脸傻笑,说着还打了个酒嗝,东倒西歪着就在怀中摸索。

    “你带着……定……定……”

    “定”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

    “世、世子妃……”

    鞠衣甩开了阻拦着她的手,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那几名小厮,脚步泄愤似地踏进了屋内,

    “三皇子与三皇子妃将一整盒首饰都赐给了我们主子。”

    她挡在虞懿行面前,阻隔掉那几道恶意的视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虞懿行强占了谁的东西。

    “主子见世子喜欢,便赠了他。”

    屋外适时传来一声微弱的:

    “世子妃在王府大门前,就将耳坠给了小的。”

    闹剧收场。

    虞懿行坐在床沿,只吩咐鞠衣去确认松花的安危。

    待婢女备好水,好半晌,才起身。

    碎裂的布料垂落,白皙如羊脂膏的肌肤上,正露出一指长的陈年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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