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痕(四)

    = 第二十章 =

    一场雷雨,许久都不曾有停歇之势。

    鞠衣打着伞,表述着不满的嘀嘀咕咕之词,也悉数顺着伞面,被拍落。

    “我此生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人!小小年纪,做戏伪装就到那般炉火纯青的地步!”

    “亏我先前也觉着,他至少担得起个‘温润如玉’,还‘如玉’——呸!呸呸呸!”

    虞懿行连日高烧未退,现下刚好些,这恭王府就像是掐准了时间,立刻生出不让人歇息的幺蛾子。

    鞠衣心里越想越气,仔细替自家主子挡去风雨的同时,还不忘抬手去提拢略有些滑落的披风。

    雨重得好似要将屋檐拍落,天给拍塌。

    伞面收起,主仆二人走过昏暗的檐下廊间,踏进前方敞开的院门内。

    纵使隔着这深夜的吞噬、雨声的覆盖,却仍旧挡不住此刻院子里头的热闹。

    主屋前灯笼高挂,亮如白昼,正于门旁拐角处的主仆二人,像是被隔绝进了另一方天地。

    鞠衣面色担忧,欲言又止;

    放缓了脚步的虞懿行不过一个转眼间,便重新端正了身形,朝着那处踏近。

    “那肚子啊,都这么大了……不过一个世子妃的丫鬟罢了,谁能想到跟着世子出去一圈,现下这阵仗,都快盖过正……”

    “那咱们世子妃的出身可摆在那儿!”

    “出身有什么用啊,还不是个惹人嫌的病秧子……”

    一众人正凑在一旁檐下,借着雷雨的遮掩,肆无忌惮,大放厥词。

    鞠衣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虞懿行第一时间轻轻拍抚着她的肩,无声宽慰,只怕此刻,是已经冲了出去。

    那头正聊得兴起,夜色随着水汽,越发浓厚;

    拐角处的主仆二人被埋进角落。

    还不等虞懿行走出柱后,却见一众下人因着屋门打开,瞬间归位。

    先出来的,是恭王妃跟前的王嬷嬷,随后出现的,是常能在恭王府内见到的,那位太医。

    太医正说些什么,王嬷嬷一脸喜色,止不住点头。

    夜色将柱后檐下,遮得严严实实。

    小药童动作匆匆间,滚落了药瓶。

    弯腰追寻而去,再起身时,顺着视线,脆生生开口道:

    “问世子妃安。”

    这下,才像是将这个恭王府的世子妃给重新点入鲜活的画面。

    大抵是没料到虞懿行会出现在此处,片刻的愣神后,王嬷嬷收起了脸上的喜色,吩咐一旁婢女为太医及小药童带路,今夜于隔壁院子住下。

    转身却见虞懿行正向主屋方向走去,王嬷嬷急忙快步上前将人给拦住。

    “世子妃。”

    王嬷嬷看似恭敬,实则姿态强硬。

    虞懿行见状,也丝毫不恼,只停下了脚步,无波双眸看去,静静等待下文。

    似是不曾料到能出现这般场景,王嬷嬷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

    “那……那头已经没什么事了。”

    王嬷嬷掂量着开口,尽可能小心着措辞,

    “世子妃的身子还未大好,为这样的小事,惊动了世子妃,这些没规矩的下人真是……”

    说着,竟将眼神雷利地扫向虞懿行身旁的鞠衣。

    耐心被耗尽。

    听王嬷嬷这样说,虞懿行险些因荒谬而笑出声;

    但转念一想,为这般小事大动肝火也实在是没必要。

    “王妃可在里头?”

    她柔柔开口,

    “来都来了,我便进去给王妃请个安,更何况,那丫头好歹也是我——”

    王嬷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失态出口打断虞懿行的话。

    “世子妃,不是老奴不让您进去,是、是……里头有病气,对您的身子实在是……”

    隔着窗纸,依稀能见屋内被照得通亮。

    雨声渐弱,里头隐隐有很是融洽的嬉笑声传来。

    两个婢女端着刚熬好的安胎药向着这处走来。

    二人皆是第一次跟着回京,并不熟悉府内,于模糊的夜色下,只以为门前是一众下人婆子们扎堆闲聊,因此说出口的话,也毫不遮拦。

    “诶,你说我们姑娘这般得世子宠爱,什么时候会被扶正?”

    说话的婢女听着年纪小,声音丝毫不收敛,就这般传来。

    “届时,我和你,是不是能算世子妃跟前的大丫鬟?”

    “哪有那么容易。”

    应声的岁数稍长,语气也很是不屑。

    “我听府里的下人们说,世子的那位正妻,可是当今陛下亲自赐的婚呢。”

    “可是世子只钟情于我们姑娘呀。”

    “那又如何?圣旨最大。”

    “圣旨再大,王妃和世子不也吩咐了,说那位世子妃命里不祥,久病缠身,不许接近我们姑娘,省的影响了我们姑娘肚子里的……”

    鞠衣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抬起手来狠狠一挥,震得手心发麻,被打的婢女也一下跌坐在地。

    不等另一人回神,又是一巴掌落下,滚烫的药碗也一并泼洒在地。

    院内不过片刻死寂,伴随着雷雨的收场,戏剧更迭。

    王嬷嬷暗道不好,急忙朝一旁的婢女们使了眼色。

    不等众人动手,那两个被扇倒在地的婢女捂着被打的那半边,提着嗓子,边嚎啕大哭,边指着正活动手腕的鞠衣道:

    “你、你大胆!你可知你打的是谁!”

    鞠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只扬起了手,准备再教训一次。

    这个动作引得地上二人齐齐尖叫,门内听起来很是和睦愉快的交谈声,也戛然而止。

    “我们可是世子殿下最宠爱……”

    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王嬷嬷急忙自己动身上前。

    两名婢女以为是来了座靠山,却不知,迎接她俩的,又是两记狠狠的巴掌。

    “到底是年纪小,才新入了府,就冲撞上世子妃,还敢嘴硬!”

    这话一出,两人才看到了正亭亭站于门前的虞懿行。

    这下,哪儿还管得上诉苦叫冤,只捂着脸,呆呆坐在原地。

    虞懿行并不在意先前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只在听闻王嬷嬷的话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心。

    屋内这时传来恭王妃的声音。

    “发生了何事?”

    随着话音落下,虚掩着的屋门再次被打开。

    光影越过门框,打落出外,已经停下的雷雨将地面浸成深色。

    众人刹那间噤若寒蝉,又在片刻后似是才回过了神,急忙行礼问安。

    虞懿行垂眸掩去眼底的嘲讽,向着恭王妃盈盈一拜;

    再抬首时,已挂上了满面虚弱,以及委屈到泫然欲泣的悲愤。

    不等开口,只见恭王妃身后走出一人。

    不是那三年前大婚之日后,再不曾出现过的恭王世子,曾释青,还能是谁。

    * * *

    三年前的虞懿行,不是没在“逃”与否之间挣扎过。

    特别是,虞嘉言满脸担忧地同她说道:

    “迟迟,先前你病了,并不知晓,此次唤我们二人回京,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皇帝频繁召我进宫,却是在旁敲侧击着虞家所留的旧部下,还有府内的军符。”

    那时,虞父虞母出征前的决绝,化作了一根细小的鱼刺,就这么钻入虞嘉言的喉咙,梗进了血肉。

    但,再不对劲又如何。

    这普天之下,虞懿行只有、也唯有虞嘉言这么一个血亲了。

    她不可以,更不能,就这么令虞嘉言涉险。

    事成也好,事败也罢。

    那届时,不论是什么罪名,只要是皇位上那人说,姐弟俩连带着那所剩不多的虞家旧部下们,就都得认下。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在逼近的婚事中,虞嘉言变得愈发沉默。

    一夜间长大的说法,终在这位突遭大变的少年将军身上,得到了印证。

    出嫁前一日,姐弟二人就这般在屋内说了许久的、再无第三人知晓的体己话;

    第二日,迎亲队伍声势浩荡下,镇国将军长女顶着一纸赐婚,出嫁恭王世子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喜字漫天下,沿街百姓人头攒动,伸长了脖子,想要凑一凑这难见的热闹。

    只不过——

    按照大京习俗,理应骑马迎亲的新郎官却并未出现,连着那喜乐响彻天的队伍,也在前方的岔口处,走向了一条同恭王府背道而驰的路。

    短时间内,落向姐弟两的,除了无奈嫁人的虞懿行,便是即将出征的虞嘉言。

    喜轿停在城门口,红得好似一团火的新娘子,就这般无畏众人的目光,掀开轿帘,穿过层层人群,走向队伍最前端,正高坐马上的少年将军。

    虞嘉言也被自家姐姐这般大胆的举动给惊到了。

    他急忙下马,走至虞懿行面前,却忽然涩了眼眶,说不出一字半句。

    虞懿行扯下红盖头,递出手心内一团褶皱的帕子,虞嘉言顺势接过,打开;

    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枚平安玉佩。

    这是自虞懿行幼时起,便贴身佩戴,从不曾离身过的“平安符”。

    “阿言。”

    她抢在自家弟弟说话前出声,

    “刀枪无眼,战场上,请万事小心,再小心。”

    说完,就见鞠衣招呼着身后一众奴仆,将一个个绑着大红绸花的箱子抬上。

    “作为虞家儿女,弟弟在战场生死一线,我这个做姐姐的既不能一同前去,便只能尽这些许的绵薄之力。”

    虞懿行字正腔圆,缓缓道之,

    “这些,是为了虞家,是为了胞弟,更是为了那些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每一位英雄。”

    就这样,镇国将军遗孤不同于其他贵女成亲时的十里红妆,只一顶火红的花轿,孤零零落在恭王府门口。

    等不来新郎官,也丝毫不恼,虞懿行就这么顶着周围人群那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一把掀开了轿帘,踏进了恭王府。

    而自城门“红妆相送”后,不知从哪里,开始冒出了零星而隐秘的传闻。

    据说,虞家几近灭门那一战前,当今圣上明知塞北已断粮断药许久,却仍不送去支援,只一卷明黄的圣旨,便造就这举国的哀恸。

    消息还没来得及发酵,风向兜转。

    作为大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的曾家,当年,正是在塞北生活;

    在风光回京前,同镇国公虞家,更是十分热络,往来甚密。

    连着两家的三个孩子,那都是缘分非凡的——

    同年同月同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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