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五章 =
无论是支离破碎的那一晚,还是在似梦非梦间,所产生的,惊世骇俗的想法;
舒意在得到孩子特别健康的反馈时,那份悬而未决的,就这么被敲定。
她决定,将这个小生命给留下来。
回程的一路上,舒意想,终究是逃不开“渴望”二字。
渴望有那么一个至亲至爱,是全心全意的,是血脉相连的;
是她舒意的,是家人,是亲人。
阴沉沉的天,是潮而闷的郁。
舒意其实也很惶恐,不知对错,不见以后。
但,只要一想到这世间,会有那样一个非比寻常的小生命出现,纵使满心忐忑,前路茫茫,她亦无畏无惧。
占据最佳视野的广告牌一闪而过,一尘不染的商场玻璃门后,是干净到好似透明的橱窗。
舒意并没入内,只隔着那片脆而透的玻璃,出神地看了会儿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随即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向楼上的母婴店走去。
是什么时候发现,思南小巷内的时间流逝,同外头的光阴流转,速度并不相同的呢。
谢聿衡一如既往,如影般,默默跟随。
他看着那个纤弱的背影,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因尚未到来的小生命,而沾染上期待与光亮——
而那几近无尘的方方正正内,唯有舒意的那声复杂叹息,正不断震颤着壁沿,经久不散。
出租车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启动的车轮碾过青灰色的地,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
只一个不经意的回首,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不远处,那不起眼的小窄巷内走去。
那,正是思南小巷的另一端。
谢聿衡神色严肃,紧紧跟着前方那人,向着幽暗的巷内深处走去。
意识到这里并无人能看见他,倏地一个提步加速,赶至那人面前——
换来的,是双双停下的脚步,与四目相对的错愕。
回过神的谢聿衡来不及收力,只余满身恍惚。
视线越过面前老者,向他身后望去;
不知不觉间,巷已深到只剩一条细长的黑,在向来时的方向蔓延。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老者抬手,谢聿衡小臂一紧,
“我师兄的徒儿?”
对上那双震惊到细颤的瞳仁,百晓生了然一笑,
“谢家那小子?”
也不过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几句话的时间,再踏出小巷,追去舒意住处时;
谢聿衡这才发现,早已面目全非。
被开发的荒凉空地烟沙弥漫,尘土飞扬;
墙面敌不过岁月的灰败,爬山虎下,是道道交错的细密裂纹。
人来人往,幻影被拉长,暴烈的日光下,是尖细如针的嘶鸣,直直刺入太阳穴。
眼见不对,百晓生急忙将人给拽回。
待回到了思南小巷内,谢聿衡那缥缈到几近透明的身形,才缓缓归位。
“我不能在这儿?那我……该去哪儿?”
脑内一片空白,谢聿衡茫然无措地像个孩童,
“舒意在这儿,我……能去哪儿?”
百晓生恨铁不成钢,
“你以为,继续这样下去,你同那姑娘就能在一起了?”
边说,边焦躁地来回踱着步,
“刚才那就是警告!你若再这样待下去,那就是巷内的一缕幽魂,最后只能是魂飞魄散!”
他躬下身,弯下腰,
“那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无力将此刻的谢聿衡,冲撞得溃不成军,
“只是为了同心爱之人——生离,再天各一方地——死别吗?”
百晓生烦躁地抓了把银黑参半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了个手掌大小的圆盘,神色紧张地抬起手,对向天,调整着方向。
忍着心疾复发的折磨,谢聿衡搭扶着墙面,勉强站起了身,
“如何?”
他扯了扯毫无血色的一双唇,
“是命不久矣,还是——早已算游魂一个了?”
眼见百晓生的脸上,写满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感激一笑,便决绝转身,踉跄着向外走去。
“你也瞧见了,这里头的时间,同外头的,并不一样。”
百晓生急忙上前,将人拦住,
“这样……这样……”
见谢聿衡仍不管不顾,百晓生提高了声音,
“我帮你!”
果然,只三个字,令场面不再僵持。
待到谢聿衡好转些许,百晓生一拍胸脯,带着满身的补丁,大喇喇走进店内,于神色各异的店员注视下,买单、填写地址后,潇洒离去。
算不准巷内同外头的时间差,百晓生又神出鬼没,没个规律,谢聿衡开始频繁出现在舒意家前,仅一条马路之隔的街道上。
那里,是他所能离开的最大范围。
黑色小皮鞋上,是小袜子的白色花边;
两个羊角辫随着蹦蹦跳跳的雀跃,正来回甩动。
脚步骤停,玄关处的舒意匆匆挂了电话,向噘起了嘴的幸矣,招了招手。
“对不起小矣,妈妈有点急事,要去出版社一趟。”
她抬起手,将女儿细软的发丝搁至耳后,
“回来——给我们的小寿星带生日蛋糕,好不好?”
铃声再度响起,手机贴在耳边,一转眼,是正跳转的绿灯,与那不远处的面包店。
舒意压下满心疑问,道了声谢,便提着精美的礼品袋,迎着另一个跳转的绿灯走去。
连日的疲劳驾驶,油门被当刹车的那一脚后,是十字路口,被乌压压的人头聚集起的阴霾。
痛到了极致,约莫就是麻木。
世界重归荒芜,一浪又一浪的嘶鸣正不断分食着,争抢着。
任百晓生如何阻挠,谢聿衡是铁了心,要向那密集的人群处走去。
“谢家小子……谢家小子!”
眼见将要定局,百晓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还有那个小丫头呢!你不管那个小丫头了吗!”
那个小丫头——
没能等到她的蛋糕,没能等到母亲答应的游乐园。
她就这么被弃在了五岁,连同跨向六岁的那一步,也再没能迈出。
至此,再没有满目慈爱的母亲,陪着她,替她带上生日帽;
蜡烛亦再不会亮起,生日歌永不会奏响。
三个愿望中,以往会分给母亲的那一个,也被一同丢在了马路中央,丢在了那滩连日雨水,都冲刷不掉的血污中。
她蜷缩在床底,身陷一片漆黑之中;
唯有不安跳动的心,连同心底默数的一二三四,在不断回荡。
节拍戛然而止,耳边,是机械的系统音,与疯魔了的一老一少,如梦魇般盘旋。
“烧了这儿。”
突然亮起的星火点亮面前的小片天地,
“幸矣,只要烧了这儿,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来。”
“重来?”
稚嫩的声音响起,她垂眸,小小的手前,正有一支“6”字造型的蜡烛,向她缓缓而来。
“是啊,重来。”
三个不同的音色精准重叠,
“你可以回到五岁,那里有爱你的母亲,你还能改变一切啊——”
他们说:
“幸矣,快烧了这儿——”
病态又兴奋的视线,紧紧粘上那双因动摇,而向蜡烛挪去的小手。
忽而,似是有人隔着遥远的山脉,唤响了她的名字。
那向火烛伸去的手腕处,倏地一紧。
幸矣顺力回首,却见她正同那年巷内的谢聿衡,遥遥相望。
原来,那时的谢聿衡,不是凭空穿过了墙体;
只是他的魂魄太过孱弱,在光影下,几近透明。
回过神的幸矣,跌跌撞撞向那处跑去;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一切隔绝,连同画面内,朝她笑得那样温暖的谢聿衡,也一同如流沙般消无。
幸矣疯了一般拍打着,哭喊着;
渐渐地,画面被无边深色填满。
空荡的环境内,一会儿,是舒意形单影只,在生产时,所发出的惨叫;
一会儿,又是呱呱坠地后的幸矣,敲响这世界的第一声;
又或者,是不满母亲工作太忙,而闹起的脾气——
抽抽噎噎着抬起了头,却见货车直冲而来的那一刹那,舒意好似有所感应,向着幸矣如今这处,回首望来——
无声的画面内,将抽泣一并暂停。
舒意带着忆起一切的释怀,无声开合着双唇,唤她——
幸矣。
货车轮胎在地面抓出刺耳的嘶叫;
是无法逆转的既定,亦是梦醒时分。
有人带着畅快又扭曲的笑出现。
他说:
“精彩,真精彩。”
他又说:
“没把你弄死,果然是对的。”
他欣赏着此刻崩溃伏地的幸矣,恶毒的视线如毒蛇,一寸寸划过;
不屑又轻蔑的笑,是此刻的狂欢。
幸矣抹着泪,勉强站起,于出其不意间,利落回身,双手一抓。
冰凉的触感下,是满脸愕然的脸盲老僧,显现出清晰轮廓。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大笑着,如鬼魅般,闪身至幸矣身后。
“幸矣,你回不去了。”
这笑,是那样的恶毒,是静待好戏上演,
“要么——你在这混沌之地等死,要么——”
“重来?”
幸矣接过话,将轻蔑还他,
“宋丹棘,你这不是重来过了,有用吗?”
她也笑,笑得宋丹棘脸上的狂,一寸寸地往下掉。
就听他话锋一转,
“有个问题,我倒是一直都很疑惑。”
宋丹棘讥讽道:
“幸矣啊,你说,你是‘人’呢,还是——‘角色’啊?”
“当年,是你幸矣——想在火场内结束一切,谁知,最后竟是那个小卷毛,因你——而无辜惨死。”
说着,宋丹棘作了然状,
“怪不得命硬又不详,原来——是个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