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章 =
初春的脚步,轻点树梢,踏上嫩芽,带着暖融融的馨香,纷至沓来。
颈间缠覆的纱布早已被拆除,只留下那令人心惊的一道伤痕,昭然若揭着前不久才踏足的生死一线。
幸、尤两家突然失了掌家人,幸矣又对外称病这么许久;
自然,那些火烧屁股的烂摊子,全得尤羡慈给接下。
可是,有了牵挂,有了不舍,有了心心念念,总是不一样。
偶尔,是推开窗户的幸矣,同在窗外不知站了多久,耳边正别着一朵巴掌大向日葵的尤羡慈,猝不及防地打上了照面——
那时,春寒料峭,面前的人,却掀起浓浓暖意,消散了她心底那残存的丝缕不安。
他掩盖不住倦容的脸上,在瞧见她的第一时间,炸开笑,扬起唇,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是接连好几日都没能见上面的二人,之间的第一面。
听常山说,隔壁县城处的幸家铺子出了些问题,尤羡慈为此,马不停蹄前去处理;
又因为幸矣随口问起的一句,而不眠不休,连夜赶回。
许是看尤羡慈年轻,同幸矣又尚未正儿八经成亲,那些自视甚高的管家掌柜的们,是一个比一个不服,一个比一个不买账。
一众人为了保住手中的香饽饽,也是为了给他们眼中这么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锦衣玉食公子哥,来一个下马威;
使出的绊子,是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下作。
初春的夜,凉意甚为明显。
无端从浅眠中转醒的幸矣在翻来覆去中,怎么也睡不着;
一起身,一掀帐,却被站在不远处的黑影,给吓了一大跳。
待到屋内烛火亮起,幸矣这才瞧清,原来那是满脸哀怨,不知何时,风尘仆仆赶回的尤羡慈。
也不知他一个人,就这么站了多久,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出声儿……”
尤羡慈听闻,脸上哀怨更甚,
“几天没见你了,准备就这么瞧一眼……好吧,一会儿……就去洗漱的。”
说完,他抬起左膀于鼻前闻了闻,接着,又准备举起右臂,却至半道,就嫌弃地放下,意思不言而喻。
临去洗漱前,还不忘回身,给幸矣半张脸,半个身,以及一句——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幸矣失笑,摇头,
“这文绉绉的,是怎么了。”
这夜,月光柔柔,自窗纸渗落屋内,连同窗棂,一并被虚焦了影廓。
日升月落,原先潦草而随意的院内,不知何时,已被尤羡慈一次次精心的挑选,一盆盆亲手搬来的花花草草,给点起明亮。
在这万物复苏的洋洋洒洒下,一并沐浴起久违了的期许。
闭上眼,金白色的光,仍无孔不入地涌入。
许多个瞬间,幸矣也曾随着枝头的绿芽,身旁的花苞,一并冒出过就此一生的想法。
如果这一切,真如这段时日的经历那般,只是大梦一场;
那么,她也曾短暂又奢侈地设想过,是不是再一睁眼,噩梦清散,她爱的,爱她的,正站在咫尺之距,等待着她,自那虚幻中走来。
“幸矣!”
再一睁眼,是铺天盖地的炫目,幸矣下意识抬手挡去。
缓缓聚焦的视线内,是正坐在墙沿,笑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在打翻了的金色颜料内,神明独独宠爱他一人,偏心得明目张胆。
黑色的勾线笔顺滑流畅,将那一举一动,都勾勒得无比生动。
亦清晰得刻骨铭心。
曾经被尤羡慈做过无数遍的动作,在此刻,倍速放慢,细节放大。
他迎着光,扬着笑,走至她的面前,投落小片天地,将她纳入其中。
“幸愿一生同草树,年年岁岁乐于斯。”
就见眉目疏朗的少年郎一伸双臂,将面前仍呆愣愣的心上人,揽入怀中;
又顺势,在她额前点下虔诚一吻,
“我想过了,我俩的生辰相近,往后的岁岁年年,都一起过。”
他收紧了双臂,又道:
“今日,只想谢谢那个叫‘幸矣’的姑娘——”
谢谢她,在很久很久——很久的以前,包括那遥远到不曾、亦不敢妄想过的以后,出现在那样孤苦无依的无边寂寥中,坚定地同他并肩,伴他向前。
回屋,见满桌甜食,幸矣无奈一笑,
“今日得空?”
“那是自然。”
正夹桂花糕的手一顿,尤羡慈不满地“哼”了一声,
“夫人这是何意?你夫君我为了这一日,可是安排了近一个月!”
“尤羡慈!”
幸矣放下手中瓷勺,被吞没进淋浇了桂花蜜的酒酿小圆子中;
勺柄,却同碗沿撞出清脆的响。
同面前讨好着将桂花糕送至她嘴边的尤羡慈,大眼瞪小眼了半会儿,幸矣后知后觉地涨红了一张脸,想说的字词在嘴里跌跌绊绊,异常拥堵。
“你、你……”
也算是体验了一回不久前,只要是二人面对面,话就说不顺畅的尤羡慈处境。
“什么和什么呀,成亲……我俩算什么成亲……”
话音未落,就见尤羡慈瞬间亮起一双眼,一把抓住幸矣的手腕,
“那我们现在就补。”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个锦袋,
“这是我娘的遗物。”
二人视线不约而同地又转向尤羡慈的腕间。
见他想退下银镯,一并放置高位,幸矣连忙阻止,将话题扯开,
“怎么……从不曾听你提起过?”
被拽着重新入座的尤羡慈挠了挠耳后,
“先前就想取来赠你,不曾想,现下还能代替我母亲,为我俩做个见证……”
抬起头,送去腻腻歪歪的尤羡慈,撞上的,却全是幸矣的闪躲。
“幸矣!”
他也学着幸矣先前唤他的语气,
“你、你、你……”
气结了半天,才将话捋顺,
“你莫不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说着,不敢置信地抬手指向她,
“我竟不知,你居然会是这种,夺了人家的清白,就……”
荒唐的后话被香甜软糯的桂花糕给堵上,无奈的叹息沉沉而出。
幸矣一手被尤羡慈紧紧握着,空下的另一手,在各色点心上略一停留,稍加思索,取了块自己平日里还算爱吃的,递到了尤羡慈的嘴边。
尤羡慈自然是照单全收。
饱满的芝麻裹在饼外,酥松的饼皮下,是浓郁的枣泥,混合了丰富口感与香味的松子。
只不过,这对于尤羡慈而言——
“这怎么不甜啊。”
略有不满的声音响起,很快又被撇下,
“只要是夫人给的,我就都爱吃。”
这一回,幸矣没再纠结称谓,只将视线落向满桌甜食,
“你好像……很喜欢吃甜的?”
尤羡慈应了一声,取了块最爱吃的,递给幸矣。
见她顺势咬下一口,尤羡慈笑得恨不能摇起那不存在的尾巴,飞快地将手中剩余大半块,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就听他含含糊糊,
“我都记得的,你自小就爱吃这些,我俩连口味,都是‘天造地设’。”
“那恐怕要让我们尤少东家失望了。”
幸矣轻声开口,
“我其实……并没那么爱吃甜的。”
见尤羡慈因答案太过意外,而缓下了咀嚼的嘴;
幸矣抿唇一笑,抽出帕子,探过身去,抬手,将他嘴角的糕点碎屑,抹去。
“只是日子太苦了,吃些甜的,也好骗骗自己。”
她向他推去解腻的茶水,
“不过,现下,确实是喜欢。”
幸矣浅浅笑起,眼中似是被这春风,钩织起缱绻的网,将面前的尤羡慈,拢入其中,严丝合缝。
“‘爱屋及乌’了,尤少东家。”
往年的冬,没有刚过去的那般大雪,那般寒;
现如今这初临的春,也不同于以往。
白日里虽逐渐升温,却总能在阳光布落不到的地方,清晰感受到被遗留的上一个季节;
更别提这夜幕降临的以后。
幸矣抱着怀中的小暖炉,看着一脸郑重向她递出锦袋的尤羡慈,不明所以。
“我先前……就想将这物件赠你的。”
话到嘴边,突如其来的庄重打得尤羡慈略有些无措,
“这是我娘的遗物,也是……也是……”
不知该从何说起,尤羡慈只将锦袋往幸矣怀中一塞,便转过了身去,只留个侧面;
余光,仍不忘时不时地瞟觑,以作确认。
锦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沿的针脚已经松散,袋面的状态,应是时常被人拿在手中抚摸。
随着幸矣扯开袋口,尤羡慈只觉自己的心,也一并紧了一紧。
设想中的场面并没有来临,幸矣好奇地将锦袋确认了个遍,最后一翻转,将空空如也的锦袋展示给错愕的尤羡慈。
“不、不可能……”
同方才的幸矣一样,尤羡慈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将锦袋给确认了个遍。
“‘情丝’……不见了……”
对上幸矣不解的目光,尤羡慈握上她带着红绳佛珠的手腕,
“幸矣,你的这个,是我的‘情丝’。”
守巷人生来,便不允许有私欲、动私情;
所有的,作为一个寻常的“人”该有的,也全被封在了这根红绳内。
不知是哪一任守巷人,所记载在册的;
总之,无论是尤羡慈的爹,还是尤羡慈,都的的确确,借着自己的“情丝”,留下了她们。
尤羡慈坦言,他曾于偶然间,听到了尤、幸两家老爷,连同那个眼盲老僧的三人对话。
他知晓了幸矣是被强行带来此处,又因入梦耗损过多,这才导致了身体每况愈下。
这颗佛珠,其实是幸矣来时,抓在手心的;
但当三人准备用那香囊里的歪门邪道留下她时,却发现,那颗佛珠,早已消失不见。
其实,那是尤羡慈趁人不备,将其取来;
也是尤羡慈挣扎再三,才决定冒险一试。
他不想,也不愿,再失去她一次了。
幸矣听完,却只犹豫道:
“所以……你这锦袋内的,是你爹曾给你娘的那根?”
尤羡慈点头,
“是,我那次带来,就是想与你坦白。”
只不过,后来被那奇怪的木盒,给搅乱全盘。
不确定的问询再起,
“可还有其他的‘情丝’存在?”
“绝无可能。”
音落,就见她带着他的手,覆上她的脖颈,遮上那道丑陋的伤疤;
尤羡慈只感受道了规律的脉动,自掌心传入——
却见幸矣毫无征兆地扯松了衣襟,在尤羡慈惊愕的视线下,露出了那根前不久,才被她亲手系上的,亦是自平安锁上取下的——
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