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生(三)

    = 第五十五章 =

    无边的黑夜也好,无尽的梦魇也罢,在密林内穿梭了整夜的脚步,终会于泛明的天际,抓住生机。

    暗卫们将在树下睡着了的大小姐带回,有惊无险下,一众人却仍免不了令人胆寒的责罚。

    夜终将过去,青灰色的天彻底亮起,彻夜未眠的曾释青换下满身血腥气,简单收拾后,便去往女儿的屋内。

    屏退了一干人等,曾释青就这么站在床前,神色不明地定了许久,最后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拿起了桌面上的药。

    床榻上,起伏的被褥里,小小姑娘正熟睡。

    受了伤的双脚已经被简单清洗,期间熟睡的袅袅被疼醒,哭着喊着叫爹爹,婢女们见状,也不敢再继续替她上药,只好安抚着将人送入梦香。

    曾释青坐在床边,神情淡淡,掀开被褥,替女儿上药;

    几乎是瞬间,熟睡的小小姑娘被疼醒,泪眼汪汪地看清来人后,对上的却是一张无动于衷着冷漠到极致的脸。

    曾释青熟视无睹,只强硬压住了想要抽回的腿,继续上药。

    察觉气氛不对,袅袅试探着,轻声唤了句:

    “爹爹——”

    再无往日那般回应,只余小段小段因痛而倒吸冷气的声音。

    气氛太过压抑,待上完药,曾释青起身净手;

    回身,就见女儿在帷帐后朝他送来惴惴不安一眼,同他对上后,又快速躲回。

    曾释青一顿,坐回桌边,也不说话,只给自己倒了杯水。

    凉透了的茶水带回整夜不曾歇息的疲倦,眼前这几近于分毫未动的布局,扯着恍惚的神思,错位至多年前。

    忽觉袖口处传来拉拽感,曾释青回神,就见袅袅抬着眼,神情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在确认后,又向他挪近两步。

    “曾夕岚。”

    是曾释青先开了口。

    这一开口,就是许久不曾喊过的袅袅大名。

    曾夕岚瘪了瘪嘴,

    “不是的,爹爹——”

    她从未见过曾释青这般严厉的模样。

    “你是把爹爹往日里的嘱咐,全当成耳旁风了?”

    以为像从前那般,张开双臂,撒个娇,就能过去;

    今日的曾释青,却只余察言厉色的呵斥,无半分往日的慈爱。

    “不是的爹爹……是、是那个面生的……那个爹爹带回的……来给袅袅送糕点,还同袅袅说、说……”

    豆大的眼泪断了线般向下掉,曾夕岚手足无措,紧紧抓扯着衣摆,捏得皱皱巴巴一团。

    曾释青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抱入怀中,

    “还同我们袅袅说什么了?”

    * * *

    四季更迭,年复年年;

    眨眼间,是又一个九年。

    若是再向上推去一个九年,谁还能记得故人旧物,是何模样?

    九年前,皇帝的责罚像是一场无端的重拿轻放,思过的七日之期一满,重回朝堂的恭王丝毫未受影响。

    这件事很快便被旁的给替代。

    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朝堂上的变幻莫测,似乎总比不得私隐的恩怨情仇。

    这些年间,往恭王府后院塞人的不少,恭王收下的也不少,能有名分的,却只有九年前,那个被恭王亲自从江南带回的瘦马。

    今日宫中设宴,恭王府内因专房独宠而灯火通明地热闹了九年的李姨娘院子里,在外头看来,一切皆寻常,里头却是门窗紧闭,心腹婢女严守门前,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什么?”

    声音自屋内传出,尖细划破夜空。

    “若不是他今日进宫,那姑娘又在小院子里办及笄礼,你真以为这恭王府这么好进?”

    意识到失态,女子将声音压低,

    “更何况,你身上的伤都未好透……”

    “绿云。”

    男子的语气同高亢的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开口将后话打断,

    “莫要感情用事。”

    话一说完,一道黑影闪出,一如那短短两句话,淡漠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通到了信,本该就此离去的黑影身形一顿,转身向着来时的反方向踏去。

    静谧的恭王府偏院内,灯笼高挂檐下,下人们被早早屏退,只余睡不着觉的曾夕岚一人,敞开着窗户,提笔,对着面前的孔明灯,苦恼许久。

    月白风清的夜,来人踏入庭院,只一眼,便穿过这望尘莫及的光景,看到了窗户内的小寿星。

    大京的姑娘,通常在十五岁及笄,这么算来,自上回二人一别,竟过了有九个年头。

    这九年来,忘郁没有一日,是忘了她的。

    这个心智不全的孩童,这个一无所知的天真,这个被他给亲手放了的——

    仇人之女。

    且,至今,仍是恭王膝下,唯一的子嗣。

    那句“哥哥”终日萦绕在他的身旁。

    忘郁曾无数遍回想,无数次假设,若是自己妹妹仍活着,是不是也会同她那般——

    可到最后,忘郁发现,在这十多年的冲刷下,被腥红给吞噬了的家人,连着清晰的模样都再难被忆起,只余那小小缩在襁褓内、血肉模糊的一团。

    屋内的姑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提笔蘸墨,正准备在孔明灯的空白处落笔。

    窗前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她一个激灵,手上一抖、一挥,素净的脸上在眨眼间,落下墨黑点点。

    忘郁趁着曾夕岚这怔楞的片刻,翻身进屋,点了人的穴道,将窗户闭上,末了还不忘细细辨别一番外头的动静,确保万无一失后,这才回身。

    昏黄的屋内,除开微弱的一盏烛火,各式各样的花灯填了满室;

    转头,满目好奇的曾夕岚丝毫不见此刻应有的慌张,只被朦胧的光影点缀成柔和的善意,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如九年前。

    “袅袅——”

    忘郁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却见曾夕岚拼命眨巴着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睛。

    穴道被解开,大喊大叫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忘郁难得地冒出了些不自在。

    “你——可还记得我?”

    话一出口,忘郁悔得直想翻窗走人。

    夏末初秋的季节里,门窗紧闭下,浑身浮起黏腻的薄汗。

    “哥哥?”

    正准备转身走人的忘郁被这一声喊得僵直在原地,曾夕岚笑着起身上前,梨涡浮现。

    “真的是你!”

    她向他走近,脸上仍挂着刚才甩上的墨迹,一如那年死寂无望的枯树下,仰着脑袋,弯弯的眼睛是两轮小小的月牙,里头迸发出纯粹的透与明,点亮这无边黑夜。

    早年间,作为新人,亦是最下等的杀手时,那些险些要了他命的劫后余生,总有人按在他的伤口处,狠狠使力,

    “师傅总说他是块好料子,你看,根本就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当杀手还能有‘情’?到时候怎么死的,怕是都不知道——”

    “还真不需要我动手。”

    后来,凭借了得的轻功,一举登顶时,忘郁看着地面那人直至凉透,仍没能闭上的双眼,心下却是无恨也无畅。

    光影重叠,忘郁狼狈避开面前这双险些要将他拽入其中,再不得脱身的澄澈。

    那些忘郁以为的,早就在一次次的刀光血影中,被斩断、被丢弃了的私心;

    于现下,却是不容他避开,直直冲来。

    是因为同枉死的妹妹相仿的年纪?还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一次抉择?

    那个令忘郁至今仍耿耿于怀,不知对错,更无论利弊的抉择。

    年岁相仿的曾夕岚,永远也不会是妹妹;

    那样清贫的家中,又如何能养得出面前这如润泽的珍珠,莹润动人的姑娘?

    只要他愿意,只要伸出一只手,忘郁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面前姑娘那纤细脖颈给拧断——

    柔软拉覆上他的手,

    “哥哥,你来晚啦,袅袅的及笄礼都结束了,点心都吃完啦。”

    身披寒意而来,终将被这温暖驱散。

    不是屋内灯火所点缀出来的错觉,是她此刻张开的双臂,圈抱他满怀。

    再无言语能描述忘郁此刻的感受,只循着声音,低下头去,同仰起脑袋,与他分享的她对上。

    “我正想到你,你就出现啦!”

    曾夕岚松开了怀抱,回身去取桌面的孔明灯,

    “这是我今日的生辰愿望,还有一面没写,本打算写哥哥你——”

    一转身,却见身后空荡荡,原先紧闭的窗户再次如先前般大开,夏末初秋的风带着寒意,穿过庭院,拂过姑娘手中的孔明灯,沙沙作响。

    偏院角落内,一人自暗中走出,看着那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暗夜的身影,嘴角全是化不开的兴味。

    原应该在宫中赴宴的恭王,却在今夜,于这恭王府内,看了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主子,东西到了。”

    暗卫递上密信,无声消失。

    回了书房的曾释青抖落药瓶,看似空白的书信在曾释青手中浮现分明笔画。

    待细细阅过几遍后,这才丢至一角,任其消无在香炉内。

    “尚书府?”

    双手交叠,食指对点,曾释青闭着双眼,嘴里全是轻蔑,

    “到底是个半吊子出身,把一个杀手不能有的东西全给占了——”

    “居然还能蝉联近年来的头筹?”

    曾释青睁开眼,向椅背一靠,指尖轻点桌面纸张,

    “没了我,你们也不过如啊——”

    烛火跃动,光影拉扯间,曾释青食指正点上的,是他白日里所写下的——

    “曾夕岚”这三个大字。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