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一个小时之前。

    卡萝尔被纪田塞上车时，手里的枪还没收回去。她坐在后座上，低着头卸枪。

    一支组装完整的玫瑰岛激光枪呼吸间被拆成了一堆零件。她手一松，零件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

    卡萝尔扯开领口，靠在椅背上，慢慢吐了口气。

    大概是开过枪的缘故，她比平时更沉默，身上始终缭绕着一股凛然杀意，看得纪田提心吊胆。

    刚才的场景太过剑拔弩张，看见她的枪口抵在大队长脑袋上的时候，纪田的神情简直像要晕过去。

    驾驶座上，纪田小心瞥了眼后视镜，伸手打开了车上的播放器。

    音箱里缓缓流淌出一首旧时代的歌。曲声悠扬，女星嗓音微哑，一声一声唱得缠绵妩媚，像是旧年历上开出的一朵黑白的花。

    后座的人垂着眼睛听歌，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打节拍，指尖微微地颤，像是在无意识地波动着什么。

    眼睛一阵刺痛，视线变得模糊，卡萝尔忍不住低头捂住了眼睛。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熟悉。

    她恍惚回到了从前。

    星纪元2312年。

    那是她从703空间科学站逃出来的第二年。联盟分崩离析，到处都是战争，她逃到了边缘星系，在一间破旧的出租屋里给自己做虹膜遮盖层植入手术。

    那架一次性医疗舱花光了她身上所有钱，私自改装的程序只有五成把握，她没觉得害怕，只在断断续续的疼痛里思考着该去哪里赚钱。

    麻醉对她几乎没有用处，她疼得浑身是汗，机械臂死死地锢住脆弱的身躯，濒死的幻觉一阵阵袭来。她想起几张相似的脸庞，想起那两场烈火的热和舷窗的凉。

    军火商罗伯特就是在那个时候，带着小弟降落在她暂住的那个星球。

    他们闯进她的屋子，看着年轻的女人从医疗舱里探出头，见了这帮家伙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或者呼救，而是举枪——打碎了录有她基因的医疗舱芯片。

    她用丰富的武器知识与罗伯特交换了自己的性命。用娴熟的机甲操作跟军火贩子换回了尊严。

    劣质医疗舱效果不太好，一帮老烟鬼熏得她眼睛疼。她揉着眼睛站在罗伯特跟前，一字一顿：“我可以帮你杀星兽拿稀有材料，但是我不喜欢杀人。”

    老军火贩子挑一挑眉，好笑地看着她：“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我不喜欢杀人。”

    那次手术最后还是失败了。她被迫做了晶状体摘除，从此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高度远视一度让她无法生活，她只好开始摸索着用精神力触碰这个世界，从正常行走到驾驶机甲，精神力成了她的另一双眼睛，也成了她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刀。

    这个世界还给了她一双毫发无伤的眼睛，也夺走了她引以为傲的精神力。

    只是经过这半年的不断练习，今天，她的精神力终于有了突破的迹象。

    疼痛感消退，卡萝尔抬起头。墨棕色的车窗倒映出年轻姑娘的脸，她看见自己的眼瞳周围笼罩上了一圈淡淡的蓝光。

    她忽然开口：“纪田……”

    前座的纪田扭头：“怎么了？马上就要到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卡萝尔抿抿唇，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驾驶员依旧毫无察觉地开着车，可从卡萝尔的视角看过去，眼前的一切却都已变得不同。

    浩瀚的精神力与风融为一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接管了这辆车的驾驶权。整条悬浮航路覆上了一层浅蓝色，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在她的掌控中。

    卡萝尔压抑已久的精神力终于突破了！

    熟悉的掌控感又回来了，虽然只有曾经的三分之一，但习惯了洛尔星系的手操机甲，她一时竟然还有些不适。

    要不要试试看？

    卡萝尔的目光落到了音箱上。拇指轻轻一动，音箱“剌啦”一声，歌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她指尖再一颤，歌声又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带着一种诡异的欢快。

    “诶，坏了吗？”纪田伸手拍了拍音箱，忍不住自言自语，“刚才还好好的啊！”

    罪魁祸首心虚地把手揣进了袖子里。

    纪田拍了两下音箱，总算给它拍回了正常状态。她纳闷地啧了两声，劝卡萝尔：“你也别生气，大队长可能也是一时接受不了吧？”

    “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他能接受才怪了。”卡萝尔心情不错，懒洋洋地哼笑，“反正这都是指挥该操心的事情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回家！养精蓄锐！”

    纪田哭笑不得地摇头：“摊上咱们这群队友，真的算他倒霉。”

    天空中行星的轮廓渐渐模糊，恒星还远没有出现，昏沉的暮色却已经被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近地机甲穿过大门，停在训练场内，卡萝尔跳下车打了个哈欠，沿着墙根往宿舍走。纪田在她身后叮嘱：“赶紧回去休息啊！我去给他们打点饭，有事来找我！”

    卡萝尔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身上的杀气反倒比在车上更凛冽了一些，走起来带了一路风，路上碰见的后勤兵都没敢跟她多说话，好像她下一秒就会变异成星兽咬人。

    卡萝尔低着头在手臂上点了点，护腕的吸附模式解除，“啪嗒”一声掉在了手心。她转了转手腕，精神力悄然连接到屋内的通信设施。

    “嘿，小姑娘。”头顶突然有人叫她。

    卡萝尔解开另一只护腕，头也不抬地回答：“早上好，罗曼中校。”

    这位中校大概跟他的名字一样出自古地球的西部，人到中年，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看人时依旧含情脉脉。

    可惜卡萝尔显然不吃这一套，她平平板板地抬手敬了个礼：“您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趴在窗户上的罗曼伸出食指冲她晃了晃：“你们昨晚不睡觉出门，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卡萝尔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显然罗曼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满头棕发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那么，说点我能帮忙的吧？要不要我帮忙联系基地总部？他们就快回来了。”

    卡萝尔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回复：“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了。”

    罗曼挥挥手，拉上了窗帘。

    卡萝尔盯了一眼二楼的那扇重新关上的窗户，一面继续向前走，一面在星纽上缓缓打出几个字：

    【罗曼有所察觉，但目前未发现嫌疑。会继续追踪】

    对面很快回答：

    【收到，注意安全】

    卡萝尔绕过罗曼居住的那栋楼，却没有回自己打宿舍。她脚下一转，找了个角落猫了起来。

    罗曼中校如自己所言，很快通知到了基地驻军。

    通信设备另一头，区长辛冬依旧是散散漫漫的样子，声音里带着隐约笑意：“那帮小孩子连你也瞒着？防备心不错！”

    罗曼哀怨地问：“你们能尽快回来吗？城市武装那边大半夜用星纽连环轰炸，硬生生把我从床上挖起来，让我给这群孩子记过！这都什么事儿啊！”

    “蝰蛇能出现在城市里，明显就是他们内部有问题，现在不配合就算了，居然还想要让人闭嘴。这是个什么道理？”

    辛冬并不意外：“城市武装的大队长都林是个老油条了。我早就说该跟联盟打报告把他扯下去。拖后腿的老家伙！他恨不得全世界都是个睁眼瞎。”

    罗曼揉了揉太阳穴：“赶紧回来吧！那群孩子行事强硬，我怕那群人忍不住狗急跳墙。”

    辛冬说：“知道了！你先撑着，我下令全速前进，最多还有一天半就能到。”

    得到了需要的消息，卡萝尔悄悄收回精神力，打开星纽：

    【基本排除嫌疑，大部队一天半之后赶回】

    星纽振动：【明白】

    卡萝尔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宿舍区。

    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卡萝尔看了眼天空，距离本星系日出还有半小时。

    恒星的光芒染红了大片天空，也衬得行星的身影更加朦胧。精神力充盈满身，卡萝尔一夜未睡，却并不觉得疲惫。

    她缓缓抬起手，手臂上缠绕的机甲项链一晃。

    灰蓝色的基础型突击机甲突然出现在训练场正中。

    高大威严的机甲手持重剑，单膝跪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它的胸口处，驾驶舱的舱门打开，屏幕闪着幽幽的蓝光。

    不需要进入，卡萝尔便能通过浅层连接操控它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卡萝尔脚步轻快地跳上机甲。驾驶舱关闭，屏幕上滚过一行行命令。

    【舱门已闭合】

    【正在进行精神力深层连接】

    【精神力已覆盖】

    她把机甲的控制面板全部调成了精神力控制，然后慢慢握紧手中的剑，用力挥出——

    “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浑身冒黑烟的突击机甲旁边，卡萝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觑了一眼自己机甲师的脸。

    孟时白默默掏出扳手。

    卡萝尔扭头就跑。

    她仗着自己功夫好，三两下跳到机甲身上，抱着机甲脑袋不动了。

    孟时白黑着脸在下面喊：“你给我滚下来！”

    “我不下！”卡萝尔满脸委屈，“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孟时白生生让她气笑了，他把手里测试面板转过来指给她看，恶狠狠地说，“精神力过载导致控制系统崩坏，外壳整体变形。你给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不小心过载的？啊？！”

    卡萝尔猛地低头躲过机甲师的扳手攻击：“谁知道它的承载值这么低！”

    “你自己精神力多少没数啊！说了以后碰见合适的材料给你做，你现在就给它完坏了，我去哪儿给你找备用啊！”

    卡萝尔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纪田和齐江。

    他们刚要张口，突然对上孟时白暗含威胁的目光。

    一米六一的机甲师从机甲钥匙里掏出一把一米七的扳手。

    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后退，向卡萝尔点头：“你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