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度往事(二)

    从那日起,薛阑的性子变得越发沉闷阴郁,开始特意躲避旁人,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藏经阁翻看禁书,整日研究稀奇古怪的法阵秘术。

    怀度也看出了他的变化,心中暗自着急,他每日除了帮薛阑调理身子,还要抽空他说说话。

    若是别人他会毫不留情的推辞掉,但师傅的邀约薛阑却不会拒绝。

    师徒两坐在石阶上,薛阑一言不发,只沉默的望着天上明月,这种时候往往都是怀度说话,试图引起薛阑的一点兴趣。

    只可惜他每每挑起什么话题,最后都会拐到佛法礼教之上,让人听的枯燥无味。

    这日,怀度出门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几个和尚气势汹汹踢开薛阑的房门,自从薛阑病后就不再住弟子通铺,怀度单独为他寻了处住所,说是有利于养病。

    “师傅现在下落不明,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看书!”为首的弟子抽出薛阑手中的书,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薛阑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其中一人冷哼道:“师傅早上出门背着药篓出门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脱不了干系!”

    怀度翻看医术学习药理,为了株药草,经常一走就是一天,连庙里的事都开始撂手不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谁。

    他在庙里向来德高望重,受人尊崇,不失偏颇,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除了薛阑,和尚们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偏爱到这个地步。

    尤其是玄策曾当着众人的面怨师傅偏心,从那时起他们心里就隐约有些不满了,如今看到师傅这样的厚此薄彼,众人皆对薛阑充满了怨言妒意。

    庙里闲言碎语渐起,为什么一个无父无母,又曾在烟花柳巷混迹,不知廉耻的孤儿可以得到师傅的青睐宠爱?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弟子们自然不会放过,一个个声厉俱色的谴责声讨。

    薛阑根本不听,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喂,你干嘛去?”

    “找人。”他讥笑道,“不然就像你们一样在这叫吗?”

    几人被他嘲讽的说不出话,冷哼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等薛阑走到寺庙门口时,怀度已经回来了。

    他被两个小弟子架着,腿一瘸一拐的,身边乌泱泱围了一堆人嘘寒问暖。

    薛阑顿住,眉间一抹焦灼的神色:“师傅,这是怎么了?”

    “没事。”怀度似乎不想让他担心,笑了笑道,“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去,扭伤了脚,回来的晚了些。”

    他摆了摆手,让弟子们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早课,快去睡觉吧。”

    薛阑上前一步,想要从旁人手中接过他。

    那搀扶着怀度的小和尚没好气道:“你干嘛?还嫌害师傅害得不够惨?要不是你,师傅会变成这样?”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怀度拍了拍小和尚的手:“不许胡说,我自己不小心的,和阿霁有什么关系?”

    小和尚闭上嘴,看上去极为不满,撇着嘴扶着师傅走了。

    薛阑沉默的跟上,却听后面的人呸了一声,听上去愤愤不平。

    “短命鬼。”

    “既然你活不了几年,趁早死了利落,不然还要拖累师傅和你一起受罪。”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一双眸漆黑如深潭,折射出冷冽寒意。

    众人吓得噤声:“走了,走了,去睡觉了。”

    薛阑走到怀度禅房时,禅房内还燃着一豆烛火。

    “我一猜你就会过来。”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笑得慈祥温和,“我这伤养几天就好了,不严重。”

    薛阑站在烛火之外的阴影中,怀度听到他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大夫都说我活不了几年,师傅又何必管我呢?”

    怀度淡淡的反问:“因为别人你的一句话你便认命了吗?”

    薛阑不说话。

    怀度冲他招了招手:“今晚的月亮不错,我们出去看看?”

    薛阑犹豫道:“可是你的脚?”

    怀度笑道: “不碍事的,我们就在院子里看看。”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薛阑根本无心赏月,怀度平缓温和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我以前有什么烦心事,就喜欢看看月亮,有时候被佛法困扰,抬头看看天,不知不觉中便会参透其中因果道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佛祖在指引着我。”

    “我只是觉得不公平。”薛阑突然道。

    怀度摸了摸他的背。

    薛阑眼神一凛,语气森冷:“他们抛弃我也就算了,为何还要予我一身伤痛?”

    他曾经还心存希冀,盼着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亲能将他接回去。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恐怕他们就是知晓自己身患隐疾,没几年活头,所以才要扔掉这个累赘。

    余氏养了他十几年,为了骨肉可以弃他于不顾;翠姨对他亦是有利可图,如今好不容易寻了个安稳之处,有师傅常伴身侧,却病疾缠身,时无多日。

    怀度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轻叹了气:“孩子,你还有我啊。”

    “只要有师傅在,你就不会有事。”

    薛阑心中蓦地一动,酸涩的情绪盈满心间:“不嫌我是累赘吗?”

    他不是认命,只是太怕了,师傅对他越好,他便越怕,怕有朝一日这个唯一对他好的人也会像旁人一样厌烦,嫌弃自己。

    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他又怎么敢奢求别人?

    怀度神色认真:“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不管你?”

    “我只怕你自己放弃自己,当初给你取名叫阿霁,就是希望不管遇到再难的问题,你都能克服过去,只有这样,方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眼中泪光闪烁,哽咽道:“阿霁,师傅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良久,少年轻轻嗯了一声,怀度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并没发现薛阑微红的眼眶,岑月却看的十分真切。

    “我知道了,师傅。”他低声说着,方才还紧绷的脸色慢慢放松下来,隐约还带着一抹庆幸。

    庆幸遇上了师傅。

    庆幸在最无助,痛苦的时候,师傅也从未放弃过他。

    这年的寒冬比以往来到都早,茫茫白雪覆盖了所有嘈杂喧嚣,大地归于寂寥,然而枯草衰荣,冬雪之下,孕育的却是来年新的生机。

    薛阑就这样忍过了一轮又一轮隐疾发作的折磨,他身体虚弱了很多,为了能恢复到之前的身体状况,师徒两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心血。

    看到薛阑的身体正在好转,山下的大夫惊奇不已,他之前以为这少年最多能活一个月。

    年初的时候雁度寺下了场大雪,彼时薛阑刚才外面回来,那场大病之后,他身体松懈,大不如前,就逐渐养成了晨起练剑的习惯。

    薛阑一进门就看到桌子竟放了一碗长寿面:“这是?”

    怀度冲他笑道:“快来吃面。”

    薛阑走过去坐下,身上沾着的寒意都被这喷香温热的面条驱散了几分。

    “师傅,今天是什么日子?”

    怀度将碗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的生辰啊,快尝尝师傅的手艺。”

    薛阑微愣,对寻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生辰,于他而言却是遥不可及。

    过去十几年前,从未有人给他庆祝过生辰,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出生年月。

    怀度看出他的疑惑,脸色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从前没给你庆祝过生辰,是师傅的疏忽。你身体恢复的不错,今日又是新年第一天,大雪初降,乃是祥瑞之兆。这么吉利的日子,何不当作你的生辰日?”

    “这面可是我偷摸做的,若是让其他人瞧见,指不定又要说偏心。快尝尝吧。”

    岑月还从未在薛阑脸上见过这么温柔的神色,他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刚吃一口,就迫不及待的夸赞好吃。

    薛阑吃的很慢,很认真,似乎那不是一碗面,而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怀度眼中还酝酿着喜悦的笑:“若是好吃,师傅常给你做。”

    薛阑表现的像个过分懂事的孩子:“不用常常,以后每年生辰时都有这样一碗面就好了。”

    怀度爽快道:“好,每年生辰都给你做。”

    屋内温暖如春,师徒两围坐在桌旁,其乐融融的说着话,彷佛此后绵长的光阴都如同这般美好。

    怀度上了年纪后身体日渐差劲,原先一到下雨天,双腿就隐隐作痛,这几年愈演愈烈,行动越发不方便。

    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到最后连床都下不来。

    薛阑常常守在床边,用药油按摩他的双腿,为他喂药擦身,就像从前怀度照顾他那样。

    老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道:“马上就是你的生辰,可惜不能为你煮长寿面了。”

    薛阑没想到他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当即道:“不要长寿面。只要师傅还能陪着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怀度没有像以往一样笑着附和,而是忽然欣慰的说道:“你如今能照顾好自己,我就是离开也没什么遗憾了。”

    薛阑并不迷信,如今却十分忌讳听到这种不吉利的字眼,他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沉声道:“师傅,别这么说。”

    怀度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好好好,陪你过生辰。”

    那天后,怀度一连昏迷了好几日,薛阑几宿没合眼,眼下都泛着淡淡的乌青。

    新年的第一天下了场雪,薛阑透过窗户望去,忽然想起,几年前怀度第一次为他过生辰时,也下了这样大的雪。

    或许是惦记着自己说过的话,这日怀度醒了过来。

    他眼珠浑浊,瞳孔涣散,俨然到了行将就木之时。

    “阿霁.......”

    听到他的呢喃,薛阑赶忙凑上去,捉住他的双手,不安道:“师傅。”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怀度焦灼的回握住薛阑的手,他犹豫了一瞬,张嘴,说话很是费力。

    “我...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打探亲生父母的消息。你那块玉佩,我托人问过,那上面的花纹,雕饰乃是临都城薛..薛家特有。”

    薛阑眼神一滞。

    听见他继续道:“只是.....薛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覆灭。”

    薛阑几乎掩饰不住他的表情,不知是因为怀度知道他暗中寻找亲生父母的事,还是因为听到薛府覆灭的消息。

    “师傅。”他握紧了怀度的手,眼中的紧张清晰可见,“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那都是前几年的事了,我只是.....”

    他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狠心到这个地步,能够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孩子丢弃。

    薛阑忽然有些难以启齿,纵然他对这素未谋面的父母怨恨至极,内心深处到底还有一丝希冀。

    他还想亲口问他们,是真的这么狠心,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怀度了然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强撑着说道:“有些事早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因果,再去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若你太过执着,说不定还会被自己困住。”

    “何必去纠结过去的事,你现在...已经很好。”

    他抬起手摸了摸薛阑的脸,眼含热泪道:“我走后,你便下山去吧。不要将时间蹉跎在这里,也该去看看这世间的山川美景。”

    怀度看向薛阑的眼神满是怜爱,不舍,他空洞的眼神望向虚空,嘴唇颤动,细看眼中竟还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薛阑只顾着悲伤,并未发现这细微的异样。

    房间里想起老人的呢喃: “我这一生福慧双修,参佛礼教,原以为会得佛祖青睐,不想却犯下大错,这下死后应当是要堕入..无间地狱。”

    薛阑抬起头看见老人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师傅,你说什么?”

    他将耳朵凑过去,却只来得及听到断断续续的三字。

    “去...赎罪。”

    声音戛然而止。

    薛阑不可思议的看去,老人已安详的闭上眼,没了气息。

    他霎时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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