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以扶乩(2)

    桌上铺设半是字的白纸,两根红烛立于侧。烛影闪动明明灭灭,陈千伶轻移莲步至窗边。微风拂面,她陶醉般闭了闭眼,任由面纱发丝扬起。深吸一口气,再轻巧合上窗扇。

    “陈大姑娘,来吧,就差你一个了。”徐成毓侧头招呼道。她的手已经和施缕缠在一起,拇指抵上,四指缠下,架到根长炭笔上。两人面对面坐着,留了个靠窗的位置给陈千伶。

    她不由自主屈屈酸软的手指,一动,对面的施缕也挤了挤,目光相交间,皆安定下来。

    另一侧的陈百俐学着握笔的姿势,急得小嘴嘟起,狐眼也圆几分,更显娇憨。但嘴里吐出的话没这么可爱,止不住暴躁:“催什么,弄这急赶命呢。”

    徐成毓两人早懂得不搭理,别说回话,一个眼神也没给,生怕被尥蹶子。

    陈千伶施施然坐下,伸出手,几下帮妹妹摆弄好。在烛光映照下,手更显莹白如玉,芊芊粉蔻丹。她温声道:“我看你急了,这么没耐性。”

    不多时,陈家姊妹二人的手也搭好。笔悬停于纸面,延申四只胳膊连接四人。四人四面成东南西北坐次,徐成毓为南,施缕为北,陈家姊妹一东一西。这个位置,也是徐成毓“大发神通”认真算过的。

    四个姑娘,二十根手指缠绕在一起,添以五只玫粉色蔻丹。徐成毓盯得久了,加之烛火晃眼,她有些恍惚,好似五条大蛆虫盘踞着笔,一圈一圈缠绕,向上。

    粉色蔻丹,正是五条蛆虫的头。

    而悬空立起的笔,又像不久前才见到的,何佑贤僵直挺立的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高悬于空。

    一瞬间闪回,徐成毓手心激出麻麻汗。她忙不迭闭上眼睛,宁心静神,等待施缕主持。

    施缕青稚声音响起:“勿看,勿动,勿扰仙。”沉寂一会儿,她突地压低声,只用气音道,“鸾仙,鸾仙,汝乃吾前缘,吾乃汝今世,若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一连慢悠悠念了三遍。

    在场人都闭着眼,却感觉一阵轻风悄然而至,眼膜前的光一跳一跳。手下笔尖如有力推使一般,缓慢下压,直至碰到宣纸,才动作起来。

    闭笔纸接触的切切擦擦声摩擦在每一个人心头,徐成毓明显感觉到外边受掐得她越发紧,手背不知是谁的汗。她压下心神,感受笔尖的轨迹。

    到画完时,众人心里有数,约莫真是一个圆。

    不知谁的手一抖,笔尖重新悬于纸面。徐成毓睁开眼,急不可待道:“鸾仙,鸾仙,请问我会在何岁数成婚。”

    她眼睁睁看着笔悠悠往前挪动一截,不由得瞪大眼,随后,笔在一排数字“二”字上扣扣点了两下。

    「二」

    “二十有二?多谢鸾仙大人。”她红光满面道。

    按照顺序,下一个轮到陈百俐,众人都等着她问,但徐成毓知道,她死死闭着眼,眼皮皱起粘在一起,根本不像要问的样子。脚悄悄踩了一下,下一瞬,施缕开口了。

    施缕明显有点紧张,嗯啊几声才说正题:“鸾仙,鸾仙,请问愉郡王在何岁数成婚。”又带了点兴奋,“嬷嬷说待郡王成婚时,各处有赏钱,我便多多富裕。啊——”

    惊叫下,一股莫名力道控制笔止不住游移,忽地往左,又是往右,像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带着。徐成毓猛地喊道:“这问作废,别问了。”

    笔迹戛然而止。

    她不住后怕,喘着气轻声解释:“愉郡王是皇室人,不是好算的。你不若问自己什么时候发财来得准。”

    此问一出,笔仿佛找到了方向,险险挪至“三”和“四”中间。

    「三四」

    施缕难掩失望,嘟囔:“三四年吗,还是三四十岁。也太久了。”

    陈千伶知道有答案,不客气来一句:“到我了罢。”笔重回平静,她才睁眼,清清嗓子,“鸾仙,鸾仙,请问我会在何岁数成婚。”

    问话与徐成毓如出一辙,清泉叮咚般嗓音,在施缕耳里却是一凛。怎么和徐姑娘说得一模一样,难道她已经提前算到了吗。按照徐姑娘的预想,果然,笔又开始颤抖,接着左右乱画。

    鸾仙又算不出。鸾仙为什么又算不出?陈千伶可不是皇室中人。

    众人还没缓过劲,陈千伶眼珠一转,娇笑道:“我没问题了。鸾仙,多谢你。”

    笔弹动两下,似乎在应声。

    蓦地,陈百俐惊呼:“姐姐,都是真的?”唯有皇室人算不得,姐姐亦算不得,岂不是谕示姐姐未来会成为皇家人……

    在她神思分心间,笔默默动了。这一次,直指白纸左上角,一个“是”字赫然在列。

    陈千伶止不住得意,大笑出声,捂着肚子喘气:“我总知道你们不是真信。傻姑娘,现下见到鸾仙的意思,该知道好歹了罢。”

    陈百俐依旧闭着眼睛,语气夹杂几分焦急:“姐姐,我怎么不信你。我和爹爹一直知道你与愉郡王的事儿……”

    话音未落,笔直直冲她一推,一股力道差点没推得她跌下凳子。慌乱下猝不及防睁眼,便看着这笔划,落在她面前的“否”字上。

    「否」

    否什么,否姐姐和愉郡王,否她一直知道姐姐和愉郡王,还是否……

    “原来你们一直不信我。”

    平常如纶音般悦耳的声音,穿过红烛,穿过扶乩用的宣纸,又穿过鸾仙附身的笔,竟显得七调八折,如此诡异。

    陈百俐茫然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感觉姐姐是如此陌生,像是被附身一般。对了,与鸾仙问答,是不是要付出什么。

    她惊声叫起,毅然撒开手:“我不玩了,我不问了!”却发现怎么也甩不脱,姐姐的手像铁钳一样锁住她。笔仍旧悬于纸面,一动不动,像是一种嘲讽。

    她仿佛被定身般凝视着姐姐,却没有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眸子里看到更多情绪。

    徐成毓厉声呵道:“不能放,没有请走鸾仙,它定附身于你。到时候什么法子都没了。接下来是谁要问?继续。”

    片刻无人应答,甚至陈百俐也张着嘴巴无声呐喊。

    突地,门嘭一声响,四人借光望去,门并没有打开,还更紧实了。分神时,笔重重落下,压断尖头,再欻地动作起来。很快,四个字浮现众人眼底。

    「何故上岛」

    “鸾仙也会问吗。”施缕还是个小姑娘,现下已经咬着唇强撑着没哭。她抖抖索索道,“我,我说。我就是跟着主子上岛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徐成毓抿着唇强自镇定:“有人激怒了鸾仙。”边说边瞪了一眼陈百俐,“你们有没有发现,又叫又嚷的动静,外边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是啊,陈家姐妹醒神,一个回头一个抬眼眺望窗外。可见不知何时,窗外已然漆黑一片,廊下灯烛的透光也没了。

    不,还是有光的。不过那光忽闪如流星,偶尔刮过窗前,像极鬼影。

    一股寒意侵入人四肢百骸,连陈千伶也忍不住松了松手。

    “如果不想永生永世被困在迷障里,握紧!”徐成毓低声又激愤,不住瞄着笔,像是不希望被谁听到,“你们听我说,激怒鸾仙,后果是被拉进死生交界。我们现实里已经和活死人无异,丧命与否就在一瞬间。”

    “唯一的破局法是,诚实回答鸾仙的问题,就像它回答我们一般。”

    陈百俐又找回精神头,斥道:“什么歪理,我看你分明是吓唬人!”

    “对啊对啊。”施缕附和,“扶乩哪有这样的。我只听说鸾仙附身死的,没听说活死人过。”

    她抬下巴指指笔:“况且,我早就回答了,也没什么动静。”

    徐成毓板板正正坐直,面无表情直视施缕,一字一句道:“你已经回去,不要留在这儿。鸾仙,叫醒她罢。”

    像人看到伤口才觉得在痛,施缕如蒙雷击,忽地一挺,接着软倒趴在桌上,眼一闭像睡过去了。

    徐成毓满意点点头,瞧着陈家姊妹:“请你俩快说,我最后。”又叹道,“鸾仙已是手下留情,不然,问个难的,我们一个也走不了。”

    “我不说,我不说!”陈百俐重重眨两下眼,又想撒手,却发现手指交缠,自己根本脱不开,“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爹爹娘亲,我……”

    一刹那,四周皆静。三人都听到喀吱喀吱声音。循声看向窗边,一团白影缩在窗棂一角,黏住不动了。

    “快回答,窗被挠开我们就完了!”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陈家姊妹反应过来,喀吱声不是别的,是长指甲挠门的声音。

    “快啊,你是姐姐你先说。”

    陈千伶长吸口气,把面纱吃进嘴里,正失张失志张嘴往外吐。死马当活马医,她决然道:“我们是来湖心岛赏玩的。”边说,她隐晦瞥一眼连柜。那儿放着姐妹俩的包裹。

    “是啊是啊,我们来完的。”陈百俐忙应和。

    不知哪里的力,本静止的笔一瞬移到“否”字上。窗外喀吱声也越来越密集,丝丝不适包裹着三人脑膜。

    陈千伶瞳孔一颤,猛地盯着徐成毓,黑沉沉瞳仁没了勾人,只余审视。

    徐成毓狠狠瞪回去:“很好,亏我为你们想。不说实话拖我死是吧。”她对着笔道,“我上岛是为了瞒着长辈,与心爱之人待一块儿。”

    说完,她松下力道,软骨似的摊在靠背上,闭上眼睛。

    此时,徐成毓感受手心的汗又捂又贴粘腻腻的,心也像陷入粘腻沼泽,没有底止不住下坠。虽然知道的够多,她依旧“期待”她们的实话。

    “我们来湖心岛是为了见一个人。”这是陈千伶的音。

    「否」

    “为了见方淡玖!”陈百俐的声。

    「否」

    “胡吣什么,是来见愉郡王的……”陈千伶的音。

    「否」

    门窗开始震动,啪啦啪啦响。

    “我说,不止见愉郡王,还是为了报复,为了报复!”

    “哐啷哐——”

    木料破裂的声音,陈家姊妹同时转头,门那边,进来一个黑影:“你们做什么,敲半天门不回声!”黑影怒斥道,又赶上前扶起徐成毓,“毓娘,你醒醒,你怎么了?”

    到桌前才看清楚,原来黑影是与徐姑娘同行的男子,应该是活人。

    徐成毓挺起身:“无事,出了点岔子。”她惊急看看两侧姐妹俩,放下心来,“你们终说实话回来了。”

    二人不约而同低头,见笔不知不觉间,悬停在“是”字头上,不偏不倚。顿时,门边吹进凉风,起一身鸡皮疙瘩。原来后背衣服早濡湿。

    「是」

    “问已结,请仙回府,莫停莫留。”施缕催命似的喊两边送神,手上力道渐渐放松,啪嗒,笔从四人手心滚落,染下淡淡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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