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通明，两人在茶桌前相对而坐，茶梗在杯中浮起，暖意拢着发丝，侃侃而谈。
“云潇王爷不去送送？”陆知虚扶着茶杯，描摹上面突起的纹路，“她尚且年轻，进了京城恐是落差巨大。”
“夫子又知我一定不会进京？”曲淮礼一身雪白棉袍，领口处绣上的腊梅衬得他温润如玉，“只是时间早晚，待我解决完一些事情之后，便能同她汇合。”
京城一日一变，他自然不能离开她太久。
屋内假惺惺的两个人聊得热闹，屋外蒋离向守门的侍卫点头，轻手叩响门扉。
“陆夫子，曲…王爷。”
屋内稍静，两人对视一眼，曲淮礼才起身亲自开门。
“怎得没去宜王的马车那？”
他说着，手里接过蒋离脱下的外套，将上面的雪抖了抖挂在架上，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她被冻得有些翻红的脸。
稍纵即逝，动作温柔又细腻，嘴上却是在打趣：“莫不是迷了路，绕到这般偏僻的地方来了吧？”
蒋离抬眸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目光深深浅浅，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水潭，难能看见不小的波澜。
她难得没有阴阳怪气，反而是曲淮礼身后的陆知有些不满地控诉：
“我的院舍在全书院最好的地段，何来偏僻之说？”
曲淮礼可没管他，现下难能看见蒋离面上盖着莫名的难过，就连一向含着冷意的眼眸都漫上了水光，让他好生难受。
“是被人欺负了？”
虽然知道她平常很少吃亏，向来有仇报仇绝不过夜，但还是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个摔倒了就会哭鼻子的小丫头。
想到这，他又从袖中掏出了熟悉的油纸包，同以往一样试图哄着自己的心上月。
蒋离接过，继而轻声开口：“我跟你一起离开秦时。”
她不知道曲淮礼在秦时经历了什么，但既然老天再次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利用，不能再次陷入被动局面。
既是如此，一些人情债也该用上了。
曲淮礼带着笑意的眼眸一顿，随即像是盛满了星星的湖面，明亮又深邃：
“如此甚好，我派人去跟宜王说一声，让他先走。”
蒋离点头，她转动黑眸往他身后的陆知看了一眼，然后再次对上他的眼睛。
意图明显，曲淮礼了然，转身对陆知礼貌笑道：
“既是如此，本王也不好再打扰，先走一步。”
陆知看着他重新给蒋离披上长袄，细心地系好绑带，缓缓开口：
“那我便不送了。
云潇王爷，京城见。”
离开前，蒋离最后看了一眼陆知，他面上带着寻常夫子的和善，难以将他同秦时发生的种种恶事联系在一起。
都说读书之人当心怀苍生，历经两世，蒋离见的心不可谓不复杂。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曲淮礼将她拎到自己的马车上，轻流和卫茵就坐在帘外守着，没有驶动马车。
曲淮礼并不是无端声问。
他虽与蒋离相处不过小半年，但依着他的了解，她很少有当面要求他改变某个决定的时候。
因为通常情况下她都不会特意告知，只要意见相悖，就会将他的话当耳边风，照自己的风格行事。
“你接下来要见谁？”蒋离目光沉沉，抿唇片刻开口却是问了旁的问题：“三皇子的人，对吗？”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也是在死前才知道，左承远并不是他们所想的还在扩张自己的羽翼，相反，他现在已经开始布局了，甚至皇宫内有不少他的人。
还有，关于南伯伯的事情。蒋离想起先前在路人对话中得到的信息。
曲淮礼见她凝眉，眉间生生挤出了个“川”字，便知道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蒋离眉心，低声应答：“是。”
他并没有问蒋离是怎么知道的，她向来聪慧，关于他的行动自是能够轻易推算出。
“一定要去的话，我跟你去。”
蒋离没有阻拦他的打算，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躲过这次，将会错过一些藏在暗处的线索。
她不仅要去，还要带着大礼去。
曲淮礼笑着应下。
“不过在去之前，我想先去个地方。”
……
初雪稍停，半空中依然留了些水雾，妇人来回跑了好几趟，急促呼出的热气冲散了冰冷的水雾。
“您的馄饨和葱饼。”
“老板娘，这再加一碗细面！”
“诶来了！”
妇人在台间来回，大声对后厨喊了声菜名，举着冷了的茶重新放在炉上煮沸。
一个扎着两个小丸子的小女孩扑进妇人的怀里，另一只手还抓着仅剩下两颗的糖葫芦。上面用圆头的筷子串了起来，以防她扎到了嘴巴。
仅是煮茶的休憩时刻，妇人抬眼就见两个公子走了进来，连忙笑着将热茶拿起，小心避开女孩迎了上去。
“二位，是想吃点什么？”
刚把茶壶放下，妇人便对上蒋离含着笑意的双眸，顿时一愣：
“是您啊。”李秀秀眼睛一亮，沾了水的手在袍上擦了擦，笑着问：“还以为您不来了…来碗馄饨吧，我请你们尝尝，城里的书生都是爱吃的。”
“谢谢。”蒋离欣然应下，“您怎么称呼？”
“我叫李秀秀，你叫我李阿姨也行。”
蒋离点头：“我还是叫秀秀姐吧，看着只比我大些许。”
李秀秀笑着点头，遂往里喊了一声：“阿鲁，两份大碗馄饨！”
“好嘞！”里面应了一声，声音熟悉，是先前那个摆摊的老板没错。
铺子里人多，大多是在城外做工的外乡人，他们围在一起吃着馄饨和花生米，大声讨论着最近城里发生的好玩事情。
“李才还在你那？”蒋离看着不远处抓着糖葫芦小心看过来的小女孩，嘴上问着曲淮礼。
曲淮礼点头，他挑眉，有些兴味：
“你也找他？”
“也？”蒋离收回目光。
李才应当是在曲淮礼失踪之后被左承远带走的，但在此之前还有人在找他？
难道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曲淮礼颔首：“待会要见的人也让我把李才带上，说要跟我交换情报。”
放在以往，这些事情都是由轻流或是其他手底下的暗卫去做，他的暗卫皆有云潇王爷的标志，言行皆是他的意思。
但这次那人却说自己手里有关于左承远私藏火药的证据，让他亲自过去。
他是不相信天上会掉这种好事，但还是要去会会那个满嘴大话的家伙。
不过意外的是，这一路上从未提起过李才的蒋离，竟然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也提到了这个人。
莫非李才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那便不能放手了。
蒋离没再说，她看着曲淮礼一脸悠哉的样子，多少也能猜到，经过她刚才一提，他更是不可能放李才离开了。
她从手里拿出曲淮礼给她的零嘴包，从里面拿出了两颗糖块，随即向露出一只眼睛打量她的小女孩挥挥手，示意她过来。
小女孩看了一眼忙得不行的娘亲，犹豫片刻便小步跑过来，扑在蒋离的腿上。
之前这个姐姐给她吃的糖很甜，比哥哥从外面带回来的糖更甜。
她接过蒋离递来的糖，眯眼笑着开口，声音像掺了蜜似的甜：“谢谢姐姐。”
蒋离一愣，有些无奈。
这孩子有些敏锐，她分明穿的男装，又扮了男相，竟是被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叫哥哥。”蒋离轻声纠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拿到了日思夜想的糖块，晃了晃头上的啾啾，十分好说话：“我叫祁念年，小名叫念念。”
姓祁？
蒋离突然想起皇宫里那位名盛一时的祁步楚祁御史，人生中遇到的人不算多，蒋离自觉其中多少有些关联。
想到这，蒋离轻声循循善诱：“念念，你有哥哥吗？”
还没等念念回答，里面走出一个脖子围了粗布巾的男人。
果然，是馄饨摊子的老板。
“来来，二位的……”
老板对上蒋离饶有兴味的眼睛，吓得馄饨差点掉到地上。
曲淮礼假装没看见两人奇怪的氛围，笑眯眯地接过老板手里的馄饨，往她的碗里放了醋之后就自顾自吃了起来，什么都没说。
“老板的生意果真很好。”蒋离脸上虚假的善意和一旁的曲淮礼像了个七八成，“找一回老板可不容易啊。”
老板原名祁成事，一辈子老实朴质，与人较好，唯一一次做了亏心事，糊弄了一个单纯的外地书生还被找上门，他这脸都烫得不行。
“我也是受人之托，公子莫要责怪。”祁成事挠了挠头，“要不我给您烤几张大饼？权当是赔罪了。”
蒋离将他拦下，并未显责怪之意：“不必，我并未追究，这次来也是受您夫人的邀请，尝尝秦时最好的手艺。”
祁成事闻言，松了一口气：“公子不怪罪就好，当时只是有人同我说，只要将您引去玥娘那买熟货，就能放过我的摊子。”
那会那些收取费用的帮派将他的摊子掀了大半，最后放出这句话才能保住自己的小摊，他心里害怕，觉得应当只是骗外地人买些东西，不会危及性命，所以就答应了。
“玥娘？你认识玥娘？”蒋离挑眉。
“去长月街卖东西的就没有人不认识她！”祁成事凑近蒋离，看了眼周围才小声道：
“大家都说，她是虎奇帮帮主的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