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问起原野的过去。
极少数的几次，她都拿一套统一的范式笼统作答。
时间一长，自己都相信了。
她自己也很少回忆过去，倒不是出于什么活在当下的理智，单纯是因为她想不起来，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
十三四岁以前的事情，于原野而言，是一片空白。
就连为她发声的同学刘伟，她也是凭借新闻报道才对这个人和这件事产生了大致模糊的感知，提起细节，砸破脑袋也记不起来。
原野有些落寞，摇摇头：“不记得了。你呢？”
冯娜的记忆被拉向远处，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间要推回初中。
那时小冯娜刚刚步入中学，一个寻常的周末，冯妈妈有模有样地在客厅摆上小黑板，挂了几幅超大的人体结构图。
冯娜一头雾水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妈妈在搞什么名堂。
“当当当——”冯妈妈拿着鸡毛掸子敲敲黑板，煞有介事地待了一副黑框眼镜，显然是把旧墨镜的镜片抠掉了。
“小冯，坐好了，注意听讲。”
冯妈妈从男女之间不同的人体结构入手，向冯娜介绍了男性和女性的差别。
之后重点围绕乳.腺、子.宫、阴..道传授生理知识，告诉冯娜她在青春期将会迎来一系列身体的变化，比如乳.腺.发.育、月.经.初..潮等等。
冯妈妈说：“不要怕，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是正常现象。”
冯妈妈拿起桌子上的卫.生.巾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冯娜举手：“是卫.生.巾。”
“对，没错，你知道该怎么使用吗？”
冯娜摇头。
接下来冯妈妈向她介绍卫生巾的使用方法，认真地提醒她，要注意生理卫生。
“女孩子的身体是很宝贵的，要细心呵护。经期不能受凉，不能吃辛辣刺激的食物，还有，多喝热水，不要熬夜。在经期，一部分女生可能身体反应并不剧烈，但是还有一部分人会感到十分强烈的痛苦，小腹疼痛难忍，浑身酸胀无力，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这都是有可能的。我的体质随你外婆，痛经严重，疼起来满床打滚恨不得哐哐撞墙，你的情况可能也差不多。”
疼？能有多疼？有补牙疼吗？
小冯娜不以为意，痛苦地摸一摸自己的小蛀牙。
直到某个秋末的下午，她正在上课，小腹里像坠了一只生锈的秤砣，拖拽着她的五脏六腑向下沉。
接着她感觉到有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起初只有一丁点，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染湿了她的内衣。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从身体中部向四端侵袭，后腰像在山下被压了五百年，僵硬不能活动，脊椎却恰恰相反，如同被人抽了脊髓，软塌塌地堆在一起，支撑不了越发沉重的四肢。
紧接着她觉得头昏脑涨，两腿发抖，整个人虚乎乎地飘起来。
子宫里像有一台绞肉机在疯狂地转动，绞碎她的器官，流出殷红的血水。
最难受的时候，是一丝丝细致却尖刻的痛苦，凹凸不平的子宫内壁里，有一只银色的刀片，薄而发亮，泄露着寒气，闪烁阴冷冷的光，如同泥瓦匠砌墙一般，一铲接着一铲，刮下那些不平整，落成血和肉。
冯娜颤颤巍巍地举手，有气无力地说：“老师，我想去厕所。”
她匆忙地拿了一大卷卫生纸，小跑着冲进厕所。
之后又去小卖部，胡乱拿了一包卫生巾，赶回厕所。
一连串的窘迫、慌张伴随着持续的痛苦给了冯娜当头一棒。
此时她灵机一动：“原野，你说咱们在学校里开展女性生理知识课堂怎么样？”冯娜灵光一闪。
原野觉得不错：“好啊，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
冯娜抵着下巴，沉吟道：“如果说需要什么的话，可能先需要学校领导同意。我一个人说话没分量，还得靠你和乔大哥帮忙啊。话说，乔大哥呢，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他？”
原野：“哦，他啊，进山拍摄去了。”
冯娜：“进山？他们胆子好大哦，云溪山内部地势复杂，密林深布，如果没有当地向导带路的话是很难绕出来的。这么晚了，应该走出来了吧。”
原野：“这座山很难走吗？”
冯娜拉紧原野的手臂，想从她这里借点力量，她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说道：“对，听说那里有另一个空间，山里埋着无名尸骨，冤魂久久不散，深重的怨气将原本开阔的山野聚拢成曲折蜿蜒的密林老道。早些年很多当地人都很难走出来。而且最近人贩子出没，大家人心惶惶的。”
原野震惊：“这地这么不安全，那为什么学校要建在这里？”
冯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苦笑道：“你没听说吗，学校一般都是建在‘风水.宝地’上。而且，就咱们学校这个情况，能审批下来建校十分不易，能有一块地用已经要感恩戴德了。”
远处，成队的车辆驶过来，银白色的光束打在两个人身上。
原野和冯娜退在一旁，转身去看。
等车辆行至面前，原野这才发现乔相京的白色跑车像在泥里滚了一圈，如果只是溅上泥点子也就罢了，这分明是包了一层厚厚的泥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陶土制的玩具，马上就能送进窑里烧。
再开过来一点儿，可以发现后面挡泥板裂开了，外壳陷进去一个大坑，底部明显地缺失一部分。
乔相京和陶演灰溜溜地下车，耷拉着脑袋，像两条落水狗。
他们身后，工作人员愁眉苦脸。
原野还没开口问，乔相京走到她面前，眼睛微微往上瞟，一只手抖落头发上的土：“掉坑里了。一天什么都没拍成，光顾着救援和迷路了。还好节目组请了向导，这才绕出来。”
陶演站在乔相京的斜后方，车亮光束打在他身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原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凭借黑色的剪影轮廓感知到他修长挺拔的身形。
陶演看到原野在看他，不疾不徐走上前，与乔相京并立，面容清晰起来。
听人说，陶演与乔相京的不同在于，乔相京是生来高贵、桀骜不驯的世家公子哥，面部线条冷峻硬朗，浓眉一横，散发杀气，深不可测的黑色瞳孔里藏着睥睨一切的杀伐决断。
而陶演则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书香二代，一双含情眼不经意间扫一下，嘴角微微一笑，便在一片荒芜的土地种上春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雅。
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这是原野对于陶演的第一感觉。
陶演眉目含笑，温柔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道：“原小姐，你好，久仰大名。”
原野应道：“陶先生，您好。”
接着陶演将目光转移到冯娜身上：“相京，这位美丽的姑娘是？”
乔相京：“学校的老师，冯娜。”
陶演转而笑道：“不说我还以为是学生呢。娜娜，你好。”
短时间内见到两个当红明星，追星少女冯娜喜不自胜，本着在人前还是要矜持一些的原则，差点挑到天上连住眉毛的嘴角生生被她压回去了，不过光束照射在她脸上，腮间两抹绯红还是出卖了她。
冯娜激动不已，喉咙发干，一张嘴竟没说出话来，空空地发了两个不自然的音。
陶演依然温柔地笑着，面上五官呈现出的幅度没改变一分。
冯娜：“您好，您好，我是见习教师冯娜，我特别喜欢看你的综艺。”
这时，陶演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悦，旋即恢复如常，那笑意盈盈又重新不露痕迹地爬上脸。
陶演特别忌讳别人喊他综艺咖。
乔相京安顿好之后，冯娜将几个人攒在一起，共同商议女性生理卫生课堂的事情。
出门之前，乔相京问陶演要不要来，陶演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兴致恹恹地摆手，浅浅嘟囔一句：“不去不去。”
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面色凝重。
脸最黑的当属刘鑫和肖逸飞。
深更半夜把他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
肖逸飞先开口：“娜娜，想法很好，但是我觉得实行起来很困难。”
刘鑫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林榆晚扑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
肖逸飞一愣，为什么，说不上来为什么，理论上计划可行，但是生活在这里二十多年的直觉告诉她实则阻力千万重。
她思考一会儿，举了一个看起来不相关的例子：“咱们学校为了抓成绩，防止学生早恋，强行规定同桌不能异性，不管是上课还是吃饭，男女之间的距离比牛郎和织女还远。哪怕是这样，学校还是疑神疑鬼的，哪个女生和男生多说了几句话，就要被班主任叫去问话。在学校里，他们现在这个年龄，是不被允许有任何学习之外的想法的。”
原野冷不丁地问一句：“生物课呢？不讲这些？”
连冯娜也开始犯愁了，她幽幽地说道：“讲……但是这块相关的知识，无一例外，全部草草带过了。”
眼看着气氛凝重，刘鑫说：“依我看，这个课堂上不上都行，反正到时候自然就懂了。”
他这话说完，在场的气氛更僵了。
肖逸飞转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会说就别说。还是那句话，娜娜，如果你坚持我就会支持你。”
她把手伸出来，接着冯娜搭上去，后面林榆晚、原野和至礼纷纷效仿，乔相京和刘鑫交换眼神，加入其中。
第二天一早，众人合力完成的计划书摆在了王主任的办公桌上。
王建刚眯缝着眼睛，额头抬起三条皱纹，举着眼镜端详这一份计划书。
看完之后他缓缓放下，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上，注视着面前的冯娜和原野。
他先是笑一笑，说道：“想法很好，啊，值得鼓励。现在学校发展就是需要像你们这样高学历、高素质、敢想敢干的人才。”
他低头拿起来计划书，重新审视了一会儿，反反复复地观看，时不时吸一口凉气，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个毕竟事关重大，咱们学校目前又在冲击优秀课改的评比，我担心学生的精力不够啊。”
领导的话头已经抛出来了，下面的当然要准确领会领导的用意。
冯娜：“王主任您放心，我们肯定是以学生的成绩为优先级，这次课改我们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现在不是提倡全面发展嘛，学生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问题不容小觑。学校肯定是希望学生能够健康成长，快乐学习。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挤占学习时间。”
王建刚垂头，手指在桌子上敲敲点点，思忖片刻道：“这个我拿不了主意，建议你们去找周校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