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两人一时无话,寝间内静得只听见风撞珠帘发出的伶仃脆响。

    容消酒不敢瞧他,只仰头望天,只盼着他能早些包扎好能与她拉开距离。

    正这般盼着,忽而只觉一道儿温热的风沁入伤患处,她下意识垂头,便见跟前人正轻轻在她伤口处吹气。

    那人浓密的长睫一颤一颤地,像是扑扇翅膀的蝴蝶,灵动又瑰丽。

    容消酒一时间注意力被完全吸引住,顿在原地一动未动。

    “姐姐这般看我,是认为我不会害羞?”

    说话时,他低垂着眉眼直直望着手上的木夹子,语气轻柔,一听便知是随口调侃。

    容消酒尴尬地偏过头去,没答话。

    商凭玉这才抬眸瞧她一眼,唇上轻笑:“姐姐今夜也瞧见了外面是何等乱,可不能再贸然出去了。”

    他忽而又再次出声叮嘱,临到最后却也依旧没问她离府的原因。

    容消酒讪笑,正要捡几句好听的话搪塞过去,就被他紧紧捏住另一侧没受伤的胳膊。

    “姐姐,我是说正经的,姐姐若是再有下次……”他眼眸直视着她,几不可闻地轻叹口气,话里话外却都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容消酒眉心一蹙,果断迎上他冷眸,面色沉静回:“会怎样?”

    商凭玉捏着她胳膊的手用力了些,另一只手随意将木夹子放回银盘内。

    只听他不急不徐开口:“主子走丢,自然是要惩罚那些下人的。”

    “不过姐姐可能不晓得,我只喜欢给人一次机会,若是下回还犯同样的错误,便不是跪府门那般宽容了。”

    他拿翠羽威胁,容消酒心口憋上一团气,粉唇紧抿,偏过头去,保持缄默。

    这人深深看了容消酒几眼,将手收回,垂下眼去。

    梁照晨的马车停在凤章大街街头,只要容消酒出现,便能一眼瞧见。

    谁想到等了一夜,却没见着她半分影儿。

    “公子,寅时将过,可要启程了?”马夫已然撩了第六回帘子,仍旧不厌其烦问着同一个问题。

    梁照晨这次没挥手,反倒开了口,声音因良久未眠而染上层沙哑:“不出城了,回驿馆。”

    他专程来汴京一趟,本就是为带霜桐居士往寿州去的,既然人没带上,他怎么可能独自走。

    只有将霜桐居士带回去,他才能将鹿屿书肆发扬光大,才能坐上梁家家主之位。

    早在入京前,他便差人打听到了霜桐居士的真实身份。

    正想着如何接近,正巧在书肆掌柜那处晓得她要离京去寿州。

    这当真是天也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掌握在手。

    思索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马车旁侧疾驰而过。

    他堪堪收回思绪,掀开帘子往外望去。

    齐臻臻地犀甲军,装备齐全,列队整齐一蜂拥地往城东方向去。

    马夫轻叹口气,颇有些遗憾地朝他开口:“瞧着是要打起来了,咱们是走不出去了。”

    梁照晨斜倚着车身,翘起二郎腿,一甩折扇慵懒启唇:“活了这些年还未经历过什么动荡,正好咱也留在此地观个热闹。”

    *

    汴京城东,城门外军旗猎猎,众人头戴红色抹额,浑身玄衣银甲,高骑在马上仰头瞧着女墙上的瞭望塔蓄势待发。

    为首的正是曾落入江中的湖山水贼头领漆雾,他攥紧缰绳,朗声开了口:“城楼上的,叫马司的商指挥使出来,爷爷有账要跟他算。”

    他只说叫商凭玉出来,再没说其他,仿佛他们来此一趟只是为了向商凭玉寻仇。

    此时侍卫马军司的犀甲军赶来了城门,领头的卢刚带着几个稍有官阶的将士上了城楼。

    守城官抄手唱喏,遂即道:“这群人来势汹汹,已在城外叫嚷了有些时候,这侯爷究竟是何打算?”

    卢刚瞥他一眼:“侯爷叫我来,先拖些时日,他稍后便过来。”

    守城官闻声,轻叹口气,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他虽说是个官吏,却不懂武功,若是待会儿众贼人闯将进来,他头一个丢命。

    卢刚瞧出他愁绪,拍了下他肩膀。

    瞥了眼城下,不屑笑出声:“放心,侯爷说了,这群人是不会攻城的。”

    另一边,全城得知有贼人围城的消息,登时警铃大作,将城中南、西、北各个出口尽数封禁。

    一辆锦车在南门即将阖上时出现在门外。

    守门人见得锦车上的飞鱼金牌,不敢丝毫怠慢,拉开门跪地相迎。

    毕竟上回阻止这锦车的小吏被当场碾轧殒命。

    这车是当朝九皇子专车,九皇子深得官家宠爱,一向耽于玩乐又暴戾蛮横。

    为了彰显自己的特权,不许任何守门人妨碍他自由出行。

    殊不知,此时的马车内除那位九皇子,还有商惟怀和李阑。他二人穿了身太监服饰,一看便是要潜去宫里的。

    “剩下的就靠老师了,本皇子静候佳音。”九皇子昂着脖子,一边伸手理着袖口,一边随意开口。

    明明还是个孩童模样,表情却沉静肃穆,举手投足间散着教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九皇子放心,事办成,您就是新一代明君。”商惟怀抄手施礼,面上佯装着真诚。

    他心里实则觉得这个九皇子色厉内荏,好骗极了。

    他这次回宫来,确实是为杀官家,却不是扶持九皇子上位,而是扶持圣人的五皇子。他这次来也是打算杀了官家,与圣人串通一气,嫁祸给九皇子的。

    马车一路进了皇宫,九皇子率先一个人离去,御车宫人将车带去了车棚。

    直到再没听见外面有人的动静,他二人下了马车。

    此时的商惟怀消了病气,步子也稳健不少,两人一路去了圣人的凤栖阁。

    借着宫人打扮,两人顺利入了殿。

    只是一进门,却发现坐在太师椅上的商凭玉。

    商惟怀察觉到不对,眉峰一皱:“公宜怎会在此?”

    话音刚落,他转眼瞧见这人背后的屏风上被泼了满面的血。

    他双眸一眯,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肃声问:“你为何在圣人宫里?”

    商凭玉双手环抱,坐在原处,歪头反问:“大哥不是逃了,怎会出现在这儿?”

    商惟怀也不装了,脸色更沉郁几分:“你把圣人杀了?”

    商凭玉眉梢一挑,遂即站起身,慢悠悠开口:“不是我。”

    他不疾不徐朝两人走去,裙摆上还渗着血迹,就连双手都露眼可见地带了深浅不一的血渍。

    商惟怀瞧他这架势,冷哼:“杀便杀了,有何不敢承认的。就是不知你杀了圣人后,官家还如何重用你。”

    等他说完,商凭玉也走到两人近前。

    忽而他从袖里翻出匕首,一刀要了李阑的命。

    商惟怀凛眸,拔出腰上暗藏的软刀,与其周旋。

    不成想因生疏,很快败下阵来。

    商凭玉将匕首抵在他喉间,嗤笑开口:“圣人不是我杀的,是你和李阑,李阑方才被我处置。”

    他双眸阴冷,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终于守到猎物,张开血盆大口,誓要将猎物撕碎嚼烂。

    回京这么久,他总算可以在商惟怀面前恢复真实模样。

    商惟怀紧皱的眉头,蓦地舒展开:“你没失忆!”

    他是笃定肯定确定的。

    商凭玉冷冷看着他,没反驳。

    商惟怀因恼怒胸腔大幅度起伏着。

    “是我小看你了!”

    “当年是我蠢,太信任你给我拨过来的人,竟没想到会趁我杀彭山时,用毒箭暗中伤我,连累我也一道掉下悬崖。”

    “商惟怀,你还真是大胆,谁都敢杀。”

    商凭玉越往下说,双眸越猩红。

    “你都知道了?”商惟怀干脆倚在墙面上,认命似地轻笑着问。

    他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懒怠,像是对这事毫不在意。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商凭玉咬牙问,说完将匕首往他脖颈前抵了抵,那秾艳的鲜血登时顺着刀身潺潺流出。

    “都多久了,都快忘了。”商惟怀像是不怕死,还抬手刮了刮眉尾。

    商凭玉执着匕首的手猛地下移,直接搠在他大腿上,还顺势在刀锋陷进肉里时,转了一圈。

    疼得商惟怀额间冒汗,嘴唇发白,可纵是再疼,他依旧忍着没吭一声。

    “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当年我母亲撞见你母亲与家奴私会,后来被你母亲派人追杀,不得已躲进枯井里。是你,是只有十一岁的你,拿井外的石头将她生生砸死。”

    商凭玉说话时,唇瓣都在颤抖。

    他这辈子得到的爱不多,大部分都来自于母亲。

    他父亲极看重嫡庶,商惟怀是嫡母生的独子,而他是妾室所生。

    从出生之际,他父亲就对他极明显的嫌弃。由于他的不得宠,渐渐母亲也跟着受冷落,以至于母子二人在商府过得十分清贫。直到七岁那年母亲重病,他开始拼命读书,想要借此讨得父亲欢心,从而让母亲得到很好救治。

    于是他没日没夜的学,他犹记得隆冬时节,他的手满是冻疮,却依旧颤颤巍巍着一页页翻着书。还记得三伏天,只能靠商惟怀喝剩下的,酸了的茶顶热。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他成了城中出了名的郎君领袖。

    可没想到他刚熬出头,他母亲却又因为他的过分出头受尽嫡母刁难,最后因撞见嫡母风流韵事,被捆起来受了许多皮肉折磨。

    后来好容易逃出来,却又遭受商惟怀的致命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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