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

    “殿下的宫廷生活真是有趣呀。”洪铭感慨道,胡子上的霜花向外散发着寒气。

    灯烛节过后的这些天,洪铭日日准时来顺昌王府报道。听李勃给他讲一件件宫廷趣事。这些事当然不足以撰写进国史,但写一本小品到绰绰有余了。

    “啊呀,此处地气暖,殿下这碧眼妖养的真好。”洪大学士坐在暖阁里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琉璃缸子里的一对金鱼,啧啧赞叹。这鱼也是周玄业送的,好做实他擅于施恩,李勃擅于玩物丧志。

    如今,李勃不将洪铭当外人,他自己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大雪过后,一切笔录都在暖阁里头进行。

    “前日生了小鱼,鱼苗都分了缸子养起来了,大学士喜欢,不妨带些家去。李勃怂恿:“种兰养鳞最能养性怡情了,况且这碧眼妖性情十分可爱,一伸手它便游过来吐泡泡。”

    “可惜了。”洪铭先是高兴,随即将脸耷拉起来:“殿下是好心,只可惜微臣贫寒门第,近些年家里方才用得起银丝炭,也只是人住着不冷罢了,这冬日养鳞却是想也不能想的了。”

    李勃爱莫能助,在大宁,暖阁一项,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为。她只得将话题引开:“要是让孤说,养鱼到底不如钓鱼有趣。”

    一提到钓鱼,洪铭顿时双眼放光:“哎呀,听说景国灰石涧专门出产一种白鱼,银色鳞片,一条有一尺多长,那拉线的手感、那出水的样子……啧啧。微臣十多年前出使,路过一次,真是终身难忘。”

    李勃没去过灰石涧。不过她也钓过鱼,在太液池水畔,用一根鱼钩系在小黄门的腰带上,在下令小黄门跳下池去游泳,一圈一圈的游,她在岸上牵着鱼竿拉扯……“他们主动的,手感非常不错,大学士可以试一试。”李勃建议。

    这一段荒淫无道的佐证,洪铭都没好意思当面写。

    “采莲!”李勃拍拍手掌叫喊道:“拿上来!”

    一套看起来很朴素的钓鱼竿。洪铭却两眼放光,激动地搓搓手,有点不确定地说:“啊呀,这是……”

    “这是是伪景匠作许氏的作品。”李勃说。大景匠作许氏的钓鱼竿和扬琴本就是千金难求之物,自从许氏殉国后,更是广陵散从今绝响。

    “哎呀,微臣这不成了多人所爱了嘛!”洪铭抬起袖子连连擦汗:“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同好之谊,洪大学士不必放在心上。”李勃挥了挥手,命人替洪大人包起来。

    一番交涉后,人情也和屋子里的空气一般,融洽火热起来。李勃比洪铭更高兴,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送礼成功。洪铭更是沉浸在兴奋之中,一再表示,现在就有些手痒,迫不及待去钓鱼了。希望他能等到开春,北地天寒,现在就去,会死人的。

    “不瞒殿下说,微臣着实有些个爱好,一提起来,什么正经事都忘了,家父为着这个玩物丧志,可没少打我。”洪铭有些敞开心扉的意思:“钓鱼自然是一件,音韵学是另外一件,为着我爱学外乡人说话,家父真没少吹胡子瞪眼睛。可我呀,就是一心一意想钓鱼,想学广漳人说话,他们讲话如上古音,妙啊!只可惜这些人不肯到北地来。我记得有一位姓徐的广漳人,诗写的很好,还做过一本广漳话语通言,他曾经在景国做官。殿下见过吗?”

    “是吗,孤怎么不记得?”李勃摇了摇头,表示很抱歉,爱莫能助:“大学士也是知道的,孤平日不怎么上朝。”

    洪铭喝了一口茶,叹了叹气,这个李勃真是一点正经事也指望不上。和皇帝陛下相比,真是太不争气了。呸,这怎么能比!

    当然记得,他死了。李勃忘不了,他们怎么在她面前将他拖了出去,还有,自从那件事开始,他们便不让她日日上朝。

    那是哭庙过后的第一个夏天,风平浪静了半年,直到州官觐见述职的一日。李勃给架到高台上,于蝉鸣间听各路风尘仆仆的地方官山呼万岁。

    小黄门唱到广漳人名字的时候,吐出了一个生僻的地名,别说去过,李勃连听都没听过,广漳人在那里做了十年官儿。看来他没有搅合进去那场“侍从”之争,既没有为此罢黜,也没有因此升迁。

    广漳人在第五排,站的距离李勃相当远,以至于李勃请他“平身”两次,他才迟疑地站了起来。

    起身后,他该说:“谢陛下恩典。”

    这都是演练过的。

    事情却并非如此。

    广漳人起身了,猛然间,大叫一声:“陛下!哇啦哇啦几几啦啦基拉哇啦哇啦……”

    李勃给他义正词严的神色下了一跳,一句都没听懂,就瞧见尚书廖广对着两旁的侍卫使眼色,广漳人给哇啦哇啦地拉了下去,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挣扎,一边走,一边不知所云的慷慨激昂。

    “慢着。”李勃说。他们没听到。

    “住手!”李勃喊,侍卫回身瞧着廖广,廖广却听不到。

    “不急,廖大人。”没用。李勃也知道自己有点不知情识趣了。

    那场午后觐见,留给李勃手臂上一个小小的晒伤水泡,除此之外,了无痕迹。外州客风尘仆仆归去,除了那个广漳人。他叫徐思敏。

    “后来呢?人呢?”李勃在前朝打探不到一点消息,只能悄悄问伺候她的小黄门。

    “陛下,求您了,别问了。”

    李勃闭嘴了。

    尚书廖广在而是日后的朝堂上,给了李勃一个交代。与其说交代,不如说是示威。

    “广漳人徐思敏,蛮夷也!”廖广一双刀一样的眼睛扫视四方:“居然趁着觐见,污言秽语诽谤陛下,污损圣听!还说陛下不配继承大统。种种措辞,何其荒谬!”

    廖广扫射完同僚后,瞄准了李勃:“如今,徐思敏对其忤逆犯上供认不讳,我已经遵陛下旨意,将其斩首!又再敢妄言者,如同此獠!”

    一番话掷地有声。李勃没有问:他到底在殿上说了什么,又招认了什么?孤何时给你的旨意,令你杀了他?他不遵孤为皇帝,为什么在述职时候三叩九拜,时时口称陛下?

    恐怕廖广才是陛下,广漳人认错了。李勃最后悔的是,她听不懂佶屈聱牙的广漳话,让那人豁出性命的一番挣扎,全都付诸东流。

    李勃表示支持廖广尚书。

    下了朝,李勃回到含章殿,才发现贴身伺候的小黄门同样面色凄惨,正是求她别问了那个。李勃挥挥手,打发他下去。

    那孩子如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袖子扇掉了一盏茶盅子。是今年新进宫的建州瓷器。一共就做了二十盏,每一个都有登记。

    茶盏碎在了地上,小黄门也几乎碎在了地上。

    “算了,你,你出去吧,就算孤打碎了。”李勃真的累了,无论谁打碎的,廖广定然要追究,要么是小黄门为着服侍不谨慎掉脑袋,要么是李勃为着心怀不满受惩罚。

    “谢,谢陛下!”那孩子的三魂七魄回来了五六成。

    “陛下仁慈!”他还不走,“陛下恕罪!”

    “无罪!”

    “我有……”

    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了?说你没罪还硬往身上揽,李勃真有些搞不明白了。她屏退身边乌压压的宫女和宦官。

    “我有话说。”小黄门脖子一横。“徐大人是枉死的!”

    不用他说。

    “徐大人是个好官,自从献帝元年就在我们荔县做父母官。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穷,养不活小人儿。他没来的时候,我们兄弟四个都打算净了身进宫伺候的,他来了烧荒垦地,引水筑渠,如今,我家就进来我一个。”

    小黄门呜呜帝哭了起来,李勃只得命令他小声些。“那日你也在大殿上,可曾听明白他说什么?”

    “荔县就在广漳边儿上,奴婢听得半懂不懂。”小黄门抽噎到:“他到不是同陛下说话,而是对满屋子大官儿说话呢。”

    “说什么?”

    “他叫,叫他们起兵勤王。”

    李勃一惊。

    “徐大人说奸佞把持朝政,架空陛下,叫各路大人们,一同奔走疾呼……”

    李勃不用再听下去了。这个广漳人心思纯良,善于治理民生,可惜太傻了。看不清形势,也不懂人心,旁人上京,个个唯唯诺诺,以求自保,偏偏他在大殿上以命相搏。这样的傻子,李勃救不了他。

    他太蠢,害的孤损失了一名良臣。

    “陛下,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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