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妤是在扔进乱葬岗醒来的,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孤身坐在尸体堆上,茫然望着脚下的尸体,惶惶不知所措。
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束照亮了她的世界。
那人一身蓝袍,面容清俊,唇边笑意似冬日的暖阳,不经意温暖了她的心田。
她看见那人朝自己伸出手,柔声说带她离开,她呆愣地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放入他温暖厚实的掌心里。
自此,她的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被带进了衍洛宗,方才知晓那人的名字。
原来他叫煊孚,是衍洛宗的掌门。
煊孚收她为徒,赐她名字,教她修炼,辨别善恶。
花妤二字,便是他取的。
她此后所有记忆,都源于煊孚。
拜入煊孚门下的第十年,她褪去了懵懂无知,行事愈发像煊孚,宗内弟子都刁侃她越来越像煊孚了。
煊孚种了一片花海,她最喜欢在花海里修炼,那年她怀着好奇问煊孚:“师尊,你当年为什么会出现在乱葬岗啊?”
煊孚揉了揉她的脑袋,眸中闪过的情绪让她看不懂:“天机不可泄露,小花妤,最近修行如何?”
花妤不满地嘟起嘴,小声道:“师尊总是拿这个借口搪塞我。”
言罢,她俏皮地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跑开了。
煊孚只是笑笑,由着她去了。
二人朝夕相处数年,在某些方面出乎意料地默契。花妤下山历练,煊孚便偷偷跟在身后,暗中解决潜在的危险,护送她前行。
花妤每次历练回来,都会和他分享自己在人界的所见所闻,白皙的小脸神采奕奕,美好的如画卷一般。
煊孚温温笑着,眼底闪烁着微弱的眷恋,贪婪地凝视她的每一个神情。
他喜欢花妤无忧无虑地笑着,喜欢看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只愿能长久陪在花妤身边。
他等了花妤太久太久,现在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如视珍宝。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终究还是没扛住身体的消耗,看着巾帕上咳出的鲜红血迹,他无奈叹息。
时间,到了。
掀眸望着殿外潇洒欢快的女子,唇边蔓延着苦涩,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之后的时间,他对花妤愈发严苛,素日温润的面孔变得冷漠不近人情,连花妤都有些怕她。
那日,花妤被他罚去跪缥缈崖思过。
花妤委屈地咬着下唇,杏眼空通通的,倔强地不肯落泪,扭头去了缥缈崖。
换做以往,煊孚最受不得她哭的,可这次她哭得这么狠,煊孚都没来哄他,始终冷着脸,漠视她离开。
那一刻,花妤心头酸涩不已。
她想不明白,一向最疼爱她的师尊,为何突然变得这般不近人情。
煊孚何尝不难受,想到自己命不久矣,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不能心软。
衍洛宗上下,都察觉到这对师徒不对劲。
花妤一声不吭下了山,瞒着所有人进入地渊。煊孚得知这个消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了态,疯了般冲进地渊。
他见到花妤时,她奄奄一息倒在树下,浑身是血。
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女子挡在他身前,为她挡下致命伤害。
煊孚登时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抱起她,眼尾猩红:“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逼你的……别在抛下我……”
花妤虽然昏死过去,意识模糊间却听见一声哽咽的声音,对着她不住的道歉。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转念又想到师尊不可能这般失态,便甩去了这个想法,彻底失去意识。
醒来后,煊孚对她的态度大变,不再逼着她修炼,又恢复往日温柔的模样。
日子似乎又变回以前,但花妤总觉得煊孚变得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直到那夜被煊孚下药迷晕。
花妤清醒后,被告知继任衍洛宗掌门之位时,脑袋是空空一片的
她师尊明明还在位,她为何成了掌门?
茫然之际,她发觉体内灵力充盈磅礴,不似她自己的力量。
这股力量她太过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都知道是谁。
花妤呆滞地望着掌心凝起灵力,百思不得其解,师尊的力量,为何会在她体内?
煊孚半生修为都传给了她,她一跃至宗内修为最高的存在。底下长老纵使在不服气她做掌门,有煊孚的传位书信以及应有他半生修为的花妤,他们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花妤被众人推上掌门的高位,俯瞰下面所有衍洛宗的人,心中惶恐不安,脸色白了下来。
她看见长老们眼底闪烁的凶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以前有煊孚撑着,长老们做不得什么,如今人突然消失不说,还让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继位,他们如何还藏的住心底的贪念。
花妤接受所有人的跪拜,惶惶叫来站在身边的弟子,无措到:“我当掌门,那师尊呢?”
她醒来后就没看到师尊,此刻仿若失去主心骨,没了神采。
弟子恭敬行礼,言煊孚在寝殿留有一封书信给她。
花妤不顾底下长老们惊诧的神色,提起衣摆急匆匆跑了回去。
煊孚的不告而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留给花妤的那封信,只字未提她的安好与否,言辞直白点名衍洛宗今后都交于她管理,希望她能带领衍洛宗走向更高的位置。
宣纸飘落,点点泪水濡湿纸面,留下斑斑痕迹。
花妤此刻恨透了他,心脏仿佛被刀绞一般,痛得她难以呼吸。
她以为,煊孚不再逼她修炼,是转变了想法,没想到竟对她下药,强硬把修为传给她,拉她坐上掌门的高位。
她想不明白,煊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想要她继任掌门,而是以这种欺骗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只要他开口,她会不答应吗,她怎么可能拒绝煊孚的所有要求,他分明知道的……
花妤捂住胸口,抑制不住胸口的翻涌,猛地呕出鲜血,昏厥过去。
那一日,衍洛宗陷入了慌乱,也正因此事,关于煊孚和花妤之间的秘闻,传遍整个修真界。
几年后,众人都以为花妤放下了当年的事,衍洛宗的弟子发觉花妤这个掌门坐的,越来越像煊孚。
所有人都以为她放下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只身离开衍洛宗,寻找煊孚的踪迹,每每都是失败而归。
直到试炼考核那天,她听到有人要拜入衍洛宗,内心止不住的震惊。
衍洛宗在她手里,并没有变得更好。她每日和长老们周旋,日日如履薄冰,宗门在外界的名声日渐衰落,其中不乏她和煊孚秘闻的影响。
她如实相告宗门情况,以为那修士会知难而退,谁曾想,他竟拿出衍洛宗镇宗之宝——昆浮镜。
昆浮镜是一宗掌门的象征,当初煊孚不告而别,并没有留下昆浮镜,这才使得花妤在衍洛宗权力虚浮站不住脚。
昆浮镜出现的那一瞬,花妤心底有什么在叫嚣。
她按住自己的情绪,知晓昆浮镜出现的意义。
这个叫孟拾轶的修士,是煊孚为她挑选的徒弟。
回到衍洛宗的花妤彻底绷不住情绪。
她愤恨地想,既然煊孚要走,为什么不走的彻底,还要出现干预她徒弟的人选。
为什么?
她真的想把煊孚抓出来好好问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给她挑选徒弟,他凭什么?!
孟拾轶的出现,给了花妤寻找煊孚的方向。
她一面不停寻人,一面教导孟拾轶修行。
她想,她还是做不到拒绝煊孚的任何要求。这是煊孚给她挑的徒弟,她下意识尽心尽力教导。
后面的岁月花妤有些恍惚了,似乎在找煊孚这件事上,又多了另一件事。
孟拾轶这个徒弟细心温柔,修炼天赋不俗,在她身边帮了不少忙,助她稳住掌门之位。
花妤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何时对孟拾轶动了红鸾。
意识到自己心意的那一瞬,心中的执念似乎松动些许,不再那么执着一些事。
只是岁月无情,世事难料,她到底还是找到了煊孚。
她朝煊孚宣泄自己多年的情绪,宛如被抛弃的猫儿,挠的不轻不重。
煊孚死的时候,花妤心想自己还没原谅他,他怎么能又不顾她意愿把所有修为传给她,她明明还在生气的。
她望着躺在她怀里,面容安详的煊孚,又哭又笑:“师尊,你又再和我开玩笑对不对?你起来啊,我还没原谅你呢,我分明……还在生气啊……”
只是这一次,煊孚再也没能起来哄她。
煊孚仙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修真界,各宗修士前来吊唁,望月城的修士也络绎不绝。
花妤一身素缟,淡漠看着他们吊唁煊孚,心中平静无波。
她掀眸盯着煊孚的灵牌,连吊唁的人都走了也不知晓,缓缓走到灵牌面前,沉默跪下。
师尊,你恐怕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吧?我怕自己说出来,你会把我赶出衍洛宗,我不想离开你。
师尊,喜欢你的这件事,是我今生最大的秘密。
孟拾轶轻轻走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着她单薄挺直的背影,目光闪烁几分,轻声唤道:“师尊。”
花妤敛去眼中所有情绪,起身回眸,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嗯。”
眸中盛着细碎的光芒,耀眼极了。
她回顾往事,只觉万般轻松。
师尊,我放下了,现在我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二人并肩离开,背影被落日拉长,像一对依偎的眷侣。
煊孚的殿宇自他离开后便被封锁,因着常年无人清扫,积下厚厚的灰尘。
窗边的矮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书信,被砚台压着,落下薄薄的灰尘。
暖阳折射下,微微泛黄的一角散发柔和的光芒,一道虚影渐渐显现出来。
若让花妤看见,必定大惊失色,因为这道虚影正是已经逝去的煊孚!
煊孚漫无目的地游走,最终回到矮桌前,抽出信封。
这封信是他后来放进来的,花妤并不知晓。
信中道出他对花妤的关切和担忧,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他对花妤的爱意。
有些事,他至死都未说出。
当年花妤问他为何会出现在乱葬岗,其实他想说,他是专门为她而来,来寻他复活的心上人。
乱葬岗的相遇,并不是他们的初遇,万年前花妤为救他而死,他只来得及护住她的一丝残魂,投入人界历经万年修复神魂,终在万年后相遇。
可惜,他的运气不好。
煊孚垂下眼,静静看着信纸在手中燃烧,目光沉寂,又有一丝悲切。
“小花妤,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看到花妤找到自己的幸福,他也算无憾了。
往事就该被岁月掩埋,他的小花妤,本该有光明幸福的人生。
煊孚的虚影开始消散。
他沿着窗沿望去,淡淡花香拂过,仿佛又看到在花海里修炼的身影。
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容。
又是一阵清风掠过,终是吹散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