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花丛高树之处蝉鸣聒噪,宫人将蝉粘走,仅安静几日,便又重新响起蝉鸣声来。
谢宜登基后没有依规矩入住兴庆宫,依旧歇在宜华殿里。
窗口对着桌案,吹进凉风,笔挂上的紫毫笔随之轻微摆动,谢宜执笔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将纸章折叠好放入一只木盒中。
“芙蕖。”
听见她的传唤,候在外屋的芙蕖忙走进来:“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这个盒子。”谢宜将盒子递给她,“给你的。”
芙蕖低下头,正欲跪下叩谢,却又听谢宜说道:“不用跪了,接着就行。”
“……是。”她双手接过盒子,“谢陛下赏赐。”
芙蕖看着手里的木盒,盒子不大却有些重量,她虽好奇里面的东西,但没有将其打开。
“芙蕖,当时我以药物挟制你效命三年,你既守诺如初,不曾背叛,做事也十分细致周到,我不会亏待你,盒子里是一些钱财还有三巡散最后的解药方子。”谢宜说道,“往后随你自己的心意选吧,若你想出宫,我明日就可以安排你出去,若是你想留在宫中,我也会为你择一个合适的官职。”
芙蕖捧着盒子,略低着头似是思索,片刻后跪地俯身道:“奴婢谢陛下恩赏,能为陛下尽力是奴婢之幸,奴婢愿在宫中继续侍奉。”
“好,我会吩咐下去为你安排一合适官职。”谢宜得了回答,便摆手让她退下,“先下去吧。”
“是。”
待芙蕖退下后,谢宜走近窗边,凉风拂面,随风一起送来的还有声声蝉鸣,她浅浅打了个哈欠,总觉得今夜的蝉吵人得很。
第二日是休沐,无早朝。
谢宜正在用早膳,芙蕖走进来时,脚步匆匆,“陛下,宫外传来的消息,昨夜周国质子遭遇刺杀,身、身亡了。”
谢宜夹菜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吐出一口气,终是动手了。
她问:“既是遇刺身亡,尸体呢?”
“听闻质子被刺伤后落入河中,尚未寻到尸……”
“陛下。”有内侍来禀,将话打断,“陛下,昱王殿下来了。”
谢宜放下手中的筷子,吩咐道:“去添一副碗筷来。”
“是。”
温雁坐下时,宫女正好呈上碗筷,得了谢宜的授意便全部退了出去。
“你这个时候进宫,还没用膳吧,先吃一点东西再说事情。”
谢宜正欲动手给他盛粥,温雁接过她手中的碗勺,“我来盛,你吃自己的。”
温雁边盛粥,边道:“你得了消息了。”
谢宜点了点头,问他时略有迟疑:“程寄知……死了?”
“生死尚不能确定。”
温雁将昨夜的事情简单讲述,昨夜城中有集会,程寄知出府上街,人潮来往中,侍卫跟丢了人,等再寻到踪迹时,程寄知已被刺伤落入河中,后虽被寻到救起,但伤势严重,在温雁进宫前都还未醒来。
集会本就人多,程寄知坠河后,消息很快就散开了。
程寄知可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自己的命还悬着,断不会心血来潮去凑集会的热闹,周国派来的刺客,面对守卫层叠的质子府难以施展手段,便只能想法将人引出来了。
谢宜没什么吃下去的胃口,吃了两口菜就停了筷,外头阳光渐暖,蝉叫声也愈发明显。
她待温雁用得差不多了,才又开口道:“刺杀他的人呢,自尽了?”
见温雁点头,谢宜继续说道:“意料之中,不出几日周国就该发兵压境而来了。”早些日子她就已修书送往边境,让驻守的将领提高警觉,做好准备。
窗外忽而传来一些杂声,谢宜偏头向外看去,墙垣遮住了外头的绿树,只瞧见高处的树冠,一长竹杆在其间晃动,不多时就将蝉粘了下来。
周遭安静下来,谢宜却望着树冠处微微愣神,直至听见温雁的声音。
“在想什么?”
“在想……”谢宜转回头,轻声道:“周国那位皇帝,不论是为君还是为父,与父皇倒是相像得很。”
边境的急报是在夜间送至谢宜手中的。
勤政殿中烛光明亮,人影晃动,因置放着些许冰块,殿内弥散着丝丝凉意,使人不易困倦。
今日黄昏时分,周国皇帝亲率大批兵力迫近边境,驻扎在离雀关数里的地方,随后派人递来了信札。
宣称和亲公主同质子先后死在靖国,是靖国无视盟约在先。
“荒唐,质子遇刺尚不足一日,周国就急急派兵对峙,兵力整顿得如此充分,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质子身死的消息,好借这个缘由出兵吧。”
“那位质子莫名遇刺怕就是周国做的了,绕个大圈,弄了个毁约来犯的由头。”
“实在是掩耳盗铃!”
“如今才得十年安宁,若是再起战事,血雨腥风,百姓遭殃啊。”
“现今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吗,人家都逼到门口了,不打了去和谈?周国皇帝程烨那是野心昭昭,且不说愿不愿意和谈,就看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同他和谈,可信吗?”
殿中的大臣你一言我一语,话声此起彼伏。
谢宜用手背叩了叩桌面,说话声方才停歇,她的目光扫过众人,随后抬手示意宫人又给诸臣新添了一盏茶。
谢宜开口道:“太傅怎么看?”
“陛下。”杜衡起身道,“周国费劲得了一个开战的由头,必不会轻易停手,此战不可避免,只是除了这十年,往前的数十年靖周边境皆有……”
杜衡止住话,看了座上的谢宜一眼,继续说道:“皆有师家历代将领驻守,最熟知各地势战场,也知晓周国惯用的战术,如今周国是有备而来……”
杜衡没将话说明白,只是说:“臣担忧此战艰难。”
在杜衡提及师家时,众人就已将目光全投向了谢宜,满是探究、猜测,大概都想知道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谢宜看着这些人,有年轻臣子,也有上了年纪的股肱之臣,他们在她跟前不曾提过师家一句,师家的功绩贡献、冤情屈枉,他们不在乎。十几年前师家被陷害,又有多少人为其辩驳说话过……
静默片刻,年老的兵部尚书先起身开了口:“陛下,边境的各将领大都驻守了数十年,经验丰富,只是其中一部分上了年纪了,如今周国来势汹汹,其周国皇帝又有御驾亲征之兆,陛下是从边境将领中选定主帅,或是从京另派人过去?”
桌上置着一小铜尊冰块,飘落的白色凉气扑在离它最近的手背上,积了淡淡的湿意,谢宜挪开手,冷淡说道:“朕会考量,夜深了,朕已命人为诸位备好住处,待明日早朝,朕会给出决策,都下去吧。”
“……是,臣告退。”
众人行完礼,先后走出勤政殿,温雁落在最后,谢宜见他站起身,悠悠迈开步子,原以为他也一同出去了。
她便低下头一手扶额,缓缓吐气,将另一只手放进冰块中,刺骨的凉意激得人轻轻发抖。
不过这冰凉只持续了片刻,谢宜的手就被拎了出来,她抬起头,琉璃灯照出的暖光印在温雁的侧脸和脖颈上,鼻梁高挺,挡住部分烛光,于另一侧脸颊处落了小片深色。
温雁抖开帕子,擦去她手上的冰水,“做什么?要清醒冷静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谢宜不错眼地看着他:“边境是需要指派一位统帅去的,昱王是否想要前往?”
温雁擦拭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若微臣请旨前往,陛下允吗?”
谢宜亦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敛眸不再看他。
温雁给她擦干手,又问一句:“陛下不愿我去?”
谢宜收回手,浅浅摇了摇头,“等明日早朝吧。”
谢宜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她知道对于温雁而言,这该是最好的机会,为父母、为自己、为过去,与程烨阵前交战,或生或死,了结经年的仇恨。
可是……
第二日早朝结束后,勤政殿门口,宫人朝着温雁行礼恭敬说道:“昱王殿下,杜太傅方才进了殿中同陛下议事,陛下让您稍等片刻。”
“他倒是来的快”温雁极轻地自言一句。
殿内,杜衡身着朝服,站在案前,不解询问:“陛下既然已经决定让昱王去边境,自己又何必去呢?”
谢宜答道:“我虽从未上过战场,不曾领兵作战,又不通兵书兵法,但周国那边有帝王御驾亲征,若我能亲去边境,也能鼓舞士兵志气。”
这个理由是无法完全说服杜衡的,他继续道:“陛下,两军作战,危险重重,您不可冒险。况且,若您和昱王同时离京,朝堂上恐有其他变故。”
谢宜:“所以我将监国事务交由太傅啊。”
谢宜声音平淡,说话时仍低着头翻阅折子,杜衡只细细看了她一眼,便又快速移开了目光,他想再说些什么,“臣……”
“太傅。”谢宜抬起头,说道:“这段时间便劳累太傅了。”
“……”她的决定是不会变了,杜衡不再劝说,俯身拱手道:“这是臣的本分,臣自会尽心尽力。”
杜衡走出殿门,见温雁等在殿外,他停下步子,打了声招呼:“昱王殿下。”
温雁颔首回应:“太傅。”
杜衡回头,看着温雁走进勤政殿,低声喃喃:“但愿你能劝得了她。”
离京前谢宜还是得先将折子批完,刮墨落笔,将批好的折子垒放在一边,待温雁走进殿来,在桌案前站定,谢宜才抬眸看向他,他看上去神情平静如常,只是眸光幽幽深沉。
“一定要去吗?”
谢宜缓声回答:“我去边境不说有十分助益,但总归有点好处的不是么,帝王御驾亲征,无论是对士兵还是百姓都是极大的鼓舞。”
温雁微不可闻轻轻吁气,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你不该去冒险。”
“可战场上,谁人不冒险。”谢宜朝着他极淡的笑了笑,“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