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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顾府门前。

    几个女使小厮站在檐下,时不时望着落着微雨的街道,面上俱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你说大公子和大小姐何时回?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大房家宴刚摆好,老爷正坐在厅上等呢。”

    “别急,大少爷在军营得了消息,便打马直奔苍山接大小姐,算算时辰,应当也快回了。”

    几人正窃窃私语着,便见标着顾府家纹的青辕马车辘辘驶来。

    顾珩接过小厮递来的伞,率先跃下马车。他一边撑起伞,一边对掀起车帘的梅长君嘱咐道:“长君慢些下。”

    “我今日出远门,怕是让家中人等急了。”

    马车内响起梅长君微带歉意的声音。

    在回来的路上,梅长君已从顾珩处得知了他匆匆赶来的缘由——梅长君名义上的母亲,顾大夫人,在今日午时终于完全醒转了。

    顾大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但自梅长君来后,心中有所寄托,精神已一天天好起来。刚开始是几日一醒,但不大认得清人,近来逐渐好转。直至今日,顾大夫人终于恢复了七八成,言谈清晰,行动有力,许多往事也想了起来。

    顾尚书得知此喜讯,下了朝便立即赶回府中,亲自下厨,想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你之前三不五时地陪着母亲,她现在对你宝贝得紧,”顾珩眉眼俱笑,摇摇头道,“若是叫你淋着了,我怕是难逃责备。”

    “兄长这话可有点酸。”

    声音洒落在耳畔,是清软打趣的语调。

    顾珩有些失笑,抬起未撑伞的那只手,想敲一下梅长君的额头。

    她跃下马车,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可有说错?”

    顾珩望着她如水的明眸,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去,“没……去见母亲吧。”

    跟随顾珩和梅长君进门的小厮笑言道:“大公子和大小姐回来的时辰恰好,家宴刚刚摆好,大夫人应当也在去正厅的路上。”

    梅长君笑应一声,脚上动作却未放缓。

    两人行至正厅,刚好遇见从内院前来的顾大夫人。

    “乖囡回来啦,外头雨大,没有淋着吧?”

    顾大夫人爱怜地伸手过来,将梅长君的手牵起。

    她面色仍有些疲倦苍白,但眸光明亮,暖意融融,与以往浑浑噩噩的神态完全不同。

    梅长君乖巧地应着,悄悄瞥了站在身侧的顾珩一眼。

    “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声,定定地瞧着顾大夫人的面容,桃花眸中隐有泪光震颤。

    “珩儿吃醋了?”

    顾大夫人笑语晏晏,用另一只手将顾珩的手牵起,带着他和梅长君一同往厅内走去。

    顾珩一瞬不瞬地望着母亲,天生带着风流飒然的眸子此刻安静极了,只有凝滞而卷翘的睫羽微颤。

    他牵着她的手轻柔顺从,另一侧的手却用力握起,直至骨节泛白。

    有些疼。

    ……不是梦。

    病了数年的母亲真的全然醒了。

    他心中喜悦如翻江倒海,唇边的笑涡闪了闪,将目光望向坐于厅中的顾尚书。

    “都回来了。”

    顾尚书看懂了顾珩眸中的欣喜,笑着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夫人身边。

    “我做了好些夫人爱吃的菜,许久未下厨,不知可还合夫人的胃口……”

    “夫君的手艺自是极好的。”顾大夫人同顾尚书走到主座坐下,“珩儿和乖囡也别傻站着,咱们顾大人难得下厨,快尝尝。”

    一场家宴,其乐融融。

    梅长君是其中最受关注的一个。

    顾大夫人一口一个乖囡,生怕她饿着。

    顾珩眉目舒展,一边望着母亲,时不时也为梅长君夹上几道菜。

    就连平日对儿女不善言辞的顾尚书,也对梅长君笑着说了好些话。

    这些日子,梅长君也渐渐习惯了顾府大房的氛围,相处下来确实如同亲人一般。她这几个月的相伴确实起到了稳定顾大夫人情绪的作用,因此顾尚书和顾珩对她的态度也算正常。

    但梅长君仍有疑惑。

    既然顾大夫人清醒,为何还是将她当作女儿呢?

    今日不能煞了风景,等之后再寻个时机问问兄长。

    梅长君捧着顾珩递来的酒杯,小口啜饮,视线游移到窗外渐厚的雨幕上。

    苍山深处,同样风雨苍黄。

    折返回山的裴夕舟换过一身衣物,才去同老国师见礼。

    “不知师父骤然留我,所为何事?”

    老国师行踪不定,每月仅有几日留在苍山,过往授课、相谈,都是提前定好了日子。

    适才老国师叮嘱裴夕舟晚些时候再过来一趟时,一贯和蔼的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想来是有要紧事。

    “你先坐下,听为师细说。”

    老国师端坐椅上,抬手指了指放于身前的蒲团,低声道。

    裴夕舟应了一声,拂衣而坐。

    “裴兄应当同你提起过,为师是缘何远离朝局,只留国师之名,修身修性的。”

    “父亲确实说过一些旧事。”裴夕舟回忆道,“七年前,沈首辅初获陛下宠信,在朝中逐渐如日中天,仗着权势做了许多事情。您看不过眼,上谏多次,反而遭到贬斥。”

    老国师捋着已经发白的胡须点点头。

    “父亲还说,一时的贬斥不算什么,是一年后的那场泼天大案,真正寒了老师的心。”

    老国师倚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书案上。

    良久,他轻叹一声。

    “裴兄总说我明辨一世,唯有那一人未曾看清。他还说我偏偏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直到科举案后,一切皆明。”

    “可我觉得并非我当初看走了眼,许是只要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待久了,都会变吧。”

    裴夕舟抿唇不语。

    老国师退得早,背后又无家族,陛下罕见地念起旧情,并未对其赶尽杀绝,反而保留了国师尊位,处处礼让。数年下来,虽然情谊早已疏离,但总归不似裴王爷这般隔着仇怨。

    “本不该同你讲这些……”老国师闭目道,“科举案也早已盖棺定论,可如今有人将旧事重新揭起,为师担忧朝局再乱,波及你父。”

    裴夕舟微愣。

    “有人想动这个陛下亲许的案子?可即便如此……科举案同父亲有什么关系?他已不涉朝政多年,当时也只是有心无力,无奈旁观而已。”

    老国师摇摇头。

    “有没有关系,还得看龙椅上那位的心思。”

    “自陆经冤死狱中后,接连入狱的数十位朝臣中,又有多少是真正同科举之事有关的呢?”

    裴夕舟听明白了老国师话语中潜藏的意思。

    “老师您是说,是陛下——”他顿了顿,看着老国师,眸子里蕴着不符合年龄的冷沉,“还请老师告知,如今风声是从何处而起。”

    老国师拍了拍他的肩,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信。

    裴夕舟匆匆瞥过。

    纸上墨迹如刀,一笔一划可破风雷。

    “回去与你父亲细看吧。”

    ……

    裴夕舟顶着渐急的风雨下了山。

    苍山离裴王府不远,由西侧入城,穿过内河便可直抵。但今日风雨交加之下,内河的水势渐高,竟渐渐淹上了石桥。

    裴夕舟眉眼沉凝地望着立在风雨中的石桥,吩咐车夫折往另一条路。

    恰好途经江家。

    “我父并未归家,你们不能就这样绑了我兄长。”

    一个略带颤抖的女声透过雨帘传来。

    “等等。”裴夕舟掀起车帘。

    前方江家外的巷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押着一青衫男子就要上囚车。

    他并未挣扎,脊背挺直,额前几缕墨发被雨水浇透,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层凉意。

    “若鸢你回去。”

    “兄长!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闭门不管,父亲又,又……”江若鸢拉着青衫男子的衣袖,不住地摇头。

    “锦衣卫办差,江小姐行个方便?”

    为首的一名锦衣卫眸光复杂地望了望青衫男子,拉开了江若鸢的手。

    “我,我立刻去寻父亲。”江若鸢眸光渐渐明晰,颤声道。

    “几位大人可否容我同家妹说几句?”

    雨幕中,青衫男子神情冷肃,纵是形容微乱,却没有半分被拘的落拓之感。

    为首的锦衣卫点点头,后退一步。

    “若鸢,此事过于复杂,你不要去寻父亲,更不要同他人提起此事,只好好待在家中。”他放缓声音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这次也要听兄长的话,可好?”

    江若鸢不应他。

    “若鸢忘了前些日子答应过什么?”

    “可那是说——”

    江若鸢倔强地抬眸,撞上了一道沉凝而隐含担忧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最终闷闷地点头。

    “可以走了。”

    青衫男子对等在一旁的锦衣卫道。

    天色渐沉,江家内部已点上了灯,火色透过雨幕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细碎的光。

    他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拂袖上了囚车,目不斜视地端坐,再未回望江家一眼。

    囚车从裴府的马车旁驶过。

    裴夕舟眉眼敛着,眼波晦暗,一张雪覆苍山的脸无波无澜。

    “江兄……”

    半晌,他放下车帘,紧紧握着再度展开的信,唇间溢出一丝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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