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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风声渐起,窗外松枝微拂。

    浅淡的天光从窗纸中透过,投下的松枝暗影在素笺上轻轻摇动。

    裴夕舟执笔写下一行行墨字,突然觉得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光影格外晃眼。

    纸面上的字有些失了工整。

    他定了定神,将动作慢下来,眉眼间笼上一片山高雾浓的凝思。

    梅长君坐在裴夕舟身侧的梨木清漆椅上,撑着头看他运笔。

    “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是前朝赫赫有名的《诗帖》。其以画法作书,脱离了笔墨畦径,走笔如幽兰丛竹。此帖传世甚久,原帖结字至瘦,飘忽快捷,似行如草。

    前世裴夕舟便有《诗帖》的真迹,据他所言,是少时师父所赠的及冠礼。

    他对其视若珍宝,时常观摩,笔下所书便带古人笔意,却更为端方劲逸,兰竹之韵游于笔画之间,泠泠作风雪声。

    墨色深烙,可堪惊艳。

    梅长君静静看着,将裴夕舟如今的字迹同记忆中首辅的手书作了对比,深觉字如其人,即便尚是年幼之时,他挥笔所写的古帖,字里行间也俱是竹姿霜意。

    一帖书毕。

    裴夕舟将笔管搭在汝窑青瓷的笔山上,墨迹在细软的狼毫上渐渐凝结。

    短短一篇《诗帖》,自行笔至落笔,裴夕舟面上是一派清冷平静,笔下却风尘渐起,仿若行过了万水千山。

    “写完了?给我看看。”

    梅长君起身走近。

    裴夕舟搭在书案的手指一颤。

    靠窗的案角上,香篆静静燃着,淡香在房中缭绕。

    裴夕舟却觉周身俱是另一种浅淡的梅香,仿若一张绵密的织网,朝着他步步收紧,让他难以挣扎。

    恍惚之际,适才玄觉的画面如工笔醒染。女子略促的呼吸,微动的神情,乃至那烙于神魂中的细腻触感,都在裴夕舟的脑海中再次清晰。

    “写字的时候走神了?”

    梅长君站在书案旁,伸手将素笺拿起,目光随意一瞥,便看见有几处末端行笔的滞涩。

    是他凝神思索时惯常的停顿处。

    流逝的过往如黏软的藕丝,纵使太细太透明,牵在手中时仍会有所察觉。因此只一眼,梅长君都能分辨出裴夕舟落笔时的状态。

    “抱歉,我……”裴夕舟望着梅长君的侧颜,轻声道歉。

    语声如玉,洗练,清冷,沉凝,一如往昔。

    可向来不染尘霜的眸中却掺杂着几分深暗。

    梅长君的注意力仍在字上,恰恰错过了这般细微的神情。她将整帖细细看过一遍,想了想,故意轻叹一声:“夕舟就想让我临这个吗……”

    她捧着素笺垂眸望向他,微微拉长的尾音落在裴夕舟耳中,似有几分缱绻。

    不能让她失望……裴夕舟脑中蓦然升起一道想法,来不及细究原因,话语便脱口而出。

    “我去借《书帖》。”

    他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一角月白的衣袂从梅长君身边划过,她微微诧异地问了一声。

    “现在?”

    梅长君知道,《书帖》在被赠与裴夕舟之前,应当一直在老国师的手中。而根据前世对裴夕舟的了解,他练字时,或早或晚,定会写到此帖,于是梅长君以此为机,兜兜转转,想借练字之由将话题渐渐引到真迹上,再套出老国师的踪迹。

    可未曾想,竟这般迅速。

    “嗯,我去两刻便回。”

    梅长君立刻反应过来。

    所以,裴夕舟先前说过的长辈,就是老国师。

    怪不得沈首辅遍寻不得。

    苍山封禁,不让人行,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国师持皇家密令,安隐山中,不是相关之人,自是得不到一点消息。

    “好……”

    梅长君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唇边掠过一个极淡的笑意。

    窗外风止。

    四方皆静,屋内篆香渐渐燃至尽处。

    梅长君凝眸望着浮在篆盘四周的烟尘,良久,将视线落在置于书案上的素笺。

    她素爱瘦金体,前世除《书帖》外,还临过《牡丹帖》《风霜二诗帖》等真迹。可她的字却一点也不像原帖,而是像极了裴夕舟。

    燕尔新婚之时,她曾缠着裴夕舟教她练字,却总是写至一半,便被……

    后来,她望着国师递呈皇弟的折子,兀自神伤,不经意间已练得九分相似。

    可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令得她的字迹与之最终相去甚远。

    梅长君拿过玉镇尺下压着一张空笺,执起毛笔写了几字,眉眼低垂。

    “承天书院的先生只说我们落笔神似,而非前世初时那般如出一辙……”望着纸上翩翩飒然的墨迹,梅长君神色浅淡地点点头,“如他所愿。”

    ……

    前世。

    风雪欲来,国师府上空层云密布,透着压抑的沉闷。

    梅长君走到书房门前站定,停了许久,方缓缓推门。

    “前日之事——”她闷闷地开口,抬眸却寻不见裴夕舟的身影。

    这个时辰,不在书房,会去哪里?

    她心中生出些许疑问,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书房的布置。

    自年前吵过一架后,梅长君已许久不曾踏入裴夕舟的书房了。前日之事涉及朝政,她担忧迟则生变,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前来寻人。

    屋内陈设未变。

    一张堆着素笺的檀木书案,一把梨木清漆椅,墙边一排古朴的木箱。

    独独少了专属于她的软塌。

    书房窗子是掩着的,火盆未熄,热意灼人。

    梅长君踱了片刻,觉得有些闷,蹙着眉走到窗前。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梅长君停下还未碰到窗沿的手,转身回望。

    一张清冷无情的面孔倒映进她眸底。

    “殿下怎么有空过来?”裴夕舟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长君,徐徐道,“是前日之事……要寻臣问罪?”

    他似是匆匆赶来,未着披风,墨发少见地散落几缕,垂在月白的衣襟前。

    梅长君抿唇望着他,没有否认。

    裴夕舟看着梅长君冷静的神情,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殿下心中早有思量,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的声音竟是清淡而柔和的,可梅长君分明听出了几分讥诮。

    “私结外邦本是重罪,皇弟抢在消息传开前将所有相关之人压下,你一不上疏辩解,二不配合筹谋……”晦暗的风云沉于梅长君的眸中,“为了朝局安稳,如今留在刑部的已是改过内容的‘密信’。”

    她越说越气,来之前被压在胸臆中的不解和沉怒逐渐浮起。

    “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却不知何处恼了国师大人?”

    裴夕舟向前一步。

    他轻轻挑起梅长君的脸,想要透过这如玉的容颜看出其内深藏的心思。

    微凉的指尖稍稍用力。

    “殿下果真不知道臣在恼什么?”

    梅长君感觉到了隐隐的痛楚,视线从他凝滞不动的喉结向上移去。

    一双沉凝的眼。

    “臣谢殿下好意,只是有一惑不解……”裴夕舟另一手将梅长君圈在怀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殿下是何时学了臣的字迹?”

    这是什么问题?

    梅长君眸光一愣。

    裴夕舟却立时松开了她。

    他冷沉的眸色黯了下去。“殿下想要什么,直接告诉臣便是,何必……”

    “你以为我学你字迹是为了——”

    梅长君反应过来,正欲辩解,便见他立在身前,一身月白锦袍冷刻清淡,敛目平静地道。

    “景元四年冬,护国寺收到密信一封,其上言……”

    “景元五年春,方老将军于家中收到密函……”

    “算上如今留在刑部的信,已是第三次了。”

    裴夕舟的神色是清冷的,映着沉沉天色,越过梅长君走到书案前。

    “短短两日,竟查到了这么多……”梅长君沉默片刻,并未解释,反而轻轻笑了出声。

    不涉朝政?手无实权?

    既然能翻出这些早该没于风雪中的旧事,并且直直地抖落在她面前。

    字迹一事,便也没了解释的必要。

    “纵是本宫做了,国师大人又当如何?”

    正是此时,窗外传来了簌簌的落雪声。

    裴夕舟逆着雪光站在书案前,并未垂眸,修长的五指熟练地在一堆素笺中取出了一张。

    那素笺已有些泛黄,其上两行字迹,一行端方劲逸,另一行有些神似,但行笔婉约秀丽如春阳。

    梅长君瞥见那略带熟悉感的字迹,本以为模糊的记忆再次浮现。

    “你还留着——”

    她话音未落,便见裴夕舟捏着素笺的一角,轻轻触及了位于案角的火盆。

    素笺黑墨,沾火就着。

    天就要全然暗了,窗外雪光泠泠,却不及书房内这一星火光灼眼。

    纸灰自裴夕舟的指尖落下,有几缕飘在了梅长君的脚边。

    她望着落灰,眸中浮现几分酸涩。

    “殿下本不用臣教。”

    裴夕舟将最后一撮纸灰攥于掌心,借着这一握灼烫的力量,冷声道。

    “是臣不该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短短两句不该,仿佛是对过往种种的判言。

    这一刹那,梅长君脑中轰然一响,如洪水决堤,窗外的风雪声都被漫漫涛声泯灭。

    她抬起头来。

    那道正立在书案旁的身影,清冷摄人,暗藏凛冽。

    梅长君冷笑一声。

    “国师以为,本宫就愿意再写你的字迹么?”

    “明日陆絮会来,国师好好准备一下吧。”

    言毕,她径自拂袖离开。

    身后传来裴夕舟如沉玉般的应答声。

    “如此……甚好。”

    ……

    “等久了么?”

    坐在梨木清漆椅上的梅长君骤然回神。

    不是记忆中那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少年时的裴夕舟眸中清冷之意仍存,却淡上了许多。

    尤其是现在望着她的时候。

    “外面落雨了?”梅长君顿了顿,望见裴夕舟发上肩上都有些潮湿,轻声问道。

    “有些薄雨,不妨事。只是……”他眸色略含歉意,“师父前些时日将《书帖》借与友人鉴赏了。”

    “这是我平日里临得最好的一帖,赠与长君。过些时日我定将《书帖》原迹取回。”

    他从密封的锦袋中取出一帖,递到梅长君手边。

    练你的字么?

    梅长君接下早已万分熟悉的帖子,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她静静坐于椅上,双指摩挲着帖子表面,想寻个理由早些下山。

    窗外风雨声渐起。

    “外间天色已沉,风雨再起,不知何时能停。苍山地险,山道难行,若在此待久了,指不定难以下山。师父今日恰寻我有事,不若我送长君登上顾府马车,待日后再练?”

    裴夕舟望着窗外想了想,询问道。

    正合她意。

    “……也好。”梅长君轻快地点了点头。

    目的已经达成,她自是不愿在如此熟悉的场景里,真正临上裴夕舟的字。

    两人各自撑着伞缓缓下山。

    裴夕舟囿于此前经历的幻影,心中思绪纷乱,只待独自一人细细理清缘由。

    梅长君则因在书房中忆起的过往而心生烦闷,不想再见到裴夕舟的脸。

    两人各怀心思,并未交谈,就这样快速地向下行去。

    顾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听雨阁旁。

    总算下山了。

    梅长君有些兴起,望着近在咫尺的马车,脚步加快。

    雨中路上湿滑,一粒小石子恰恰随风滚到了她的脚底。

    乍然一抵,梅长君整个人就要向前跌去。

    裴夕舟瞧见梅长君身形不稳,立刻弃了伞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怀中时,用另一只手将她扶住。

    “小心。”

    梅长君在他身前站定。

    她仍撑着伞,衣衫无垢。

    他神色有些放松,慢慢松开她的手。

    天际的雨水浇洒在他的墨发上,顺着白壁无瑕的脸颊慢慢滑落。

    他拾起跌落在山道上的伞,缓缓撑起,望着梅长君的眸中杂着浅淡的笑意。

    “天色已晚了,回去吧。”

    梅长君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顾府的女使们已走至梅长君的身旁,一个为她披上披风,另一个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

    裴夕舟已背过身去,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书舍的方向走去了。

    “还望什么?姑娘大了,竟一个人溜到苍山来……”

    顾珩含笑的声音同马蹄声一齐在梅长君身后响起。

    梅长君转身回望。

    “兄长怎么来了?”

    顾珩隔着段距离翻身下马,以防蓑衣随动作抖落雨水溅到梅长君的身上。

    “我再不来,自家姑娘都要被人拐跑了。”

    “怎么会……”

    梅长君摇摇头,有些失笑。

    顾珩桃花眸微弯,唇边绽开一抹笑,催促道:“外边风大,快上马车。”

    “兄长等一等。”

    梅长君解下悬于腰间的锦袋,从中取出裴夕舟交予自己的帖子,以指尖相抚,认真看了两眼。

    “这是……”顾珩望着梅长君的动作,莫名心头一紧,笑问道,“他写的?”

    梅长君淡淡点了点头,指尖捏着帖子往江边走去。

    撑伞的女使急忙跟上。

    她是要……顾珩眸色了然,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心中说不清的情绪松了下来。

    梅长君已走至江边。

    风雨交加下,江水也比平日浩荡了几分,大朵大朵的浪花砸在岸边的礁石上。

    梅长君望着江涛,眸色渐渐沉静。

    她慢慢将帖子举起,对着晦暗的天光。

    上头的墨迹端方隽逸,却渐渐混上了潮湿的雨水,变得有得昏沉。

    梅长君想起前世时,在多少次风雨声中,她渐渐改去那与裴夕舟相似的字迹。

    不该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梅长君想到这两句,沉静如江水的双眸乍起波澜。

    是不该。

    前世那被火光吞噬的旧帖就像是一个沉寂在岁月中荒唐的笑话。

    求来的姻缘历经坎坷,遇火成灰。

    今生意外而短暂的相逢,也当随江水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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