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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安的生计多集中在东、西二市,但各里坊之内,店肆和摊贩才是百姓参与商业买卖的最大主力。

    未及宵禁,坊市街巷盛况非常。

    有赤膊的胡人师傅梆梆打着烧饼;满面堆笑的大娘揭开蒸笼,吆喝叫卖着自家莹白剔透的婆罗门轻高面;金黄酥脆的芝麻胡饼刚刚出锅,很快便被抢购一空;食客吸溜一口面前的鸭花汤饼,被茱萸[1]辣得冒出鼻涕泡泡。

    十字街口,艺人正在表演杂耍,大胡子呑下长剑刚从嘴里拔出,另一伙伴紧随其上,举起手中火把,含了满口热油,一吐嘴,长长的火龙便朝众人喷·射出来,惹得围观百姓欢声不已,连连后退。

    达奚盈盈深嗅一口空气中飘来的胡饼香气,再摸摸怀中仅剩的几枚开元通宝,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

    租下这头老驴已经花费她不少银钱,若要额外开支改善伙食,着实有点肉疼。

    还是回吧,吃郝家饭,谁让她穷酸又抠门呢。

    达奚盈盈伏在驴背上,默默叹了口气,走了不过三五丈,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这驴子也是懂事,知道主人此刻的窘境,黑蹄一拐,主动将她引去人·流最为拥挤的街巷。

    达奚盈盈只好翻身下来,牵着驴子边走边打望,贵的吃不起,便宜的又不顶饱,唯有冷淘摊前人气最旺,她徐徐靠近,豪气拍下五枚铜板。

    “来碗冷淘!”

    择了一处临街的位子坐下来,达奚盈盈抽出筷子用热水麻溜烫了一遍。

    做完这些,她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数着街角路过的行人,想起近来发生的桩桩事,心里忽似有千斤坠,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沉铁锈的味道。

    伥鬼逃了,寻觅良久却仍一无所获。

    宁一娘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照武夫人的手段,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至于郝掌柜,商人重利,口中全无实话,许多细节尚待慢慢查明。

    思虑间,身前食案碰撞,发出窸窣的声响。

    有人在她对面落了座。

    达奚盈盈无意瞥见一眼,没吱声,那人朝她看来,却是点头笑了笑。

    她很快移开视线,转向别处,对方却如老僧入定,沉默着,一瞬不瞬盯着她瞧。

    秋意已深,日光并不见得有多炽热,但午后的余晖透过树梢照在店肆堂前的空地上,却似乎要比往日更加闷燥一些。

    良久,达奚盈盈终于忍受不住背后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转过头,没好气道:“阁下有话,但说无妨。”

    那人见她主动搭话,面露惊喜,果断与她攀谈起来:“恕某冒昧,敢问法师,可会占星卜卦之术。”

    卜卦?

    达奚盈盈一时无言,上下将他打量一回。

    来人身着白衣,想必是个书生,年岁不大,二十出头,按照本朝科考释褐之难度,应是没可能这等年岁就能中第授官。

    书生所求,无非功名二字。

    她胸中有了成算,看向面前之人,自然带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好叫法师知道,某乃留宿长安过夏[2]的进士,姓韦名素,今日外出,本想去西市坟典肆[3]选购一批书册,不巧路过此地,偶遇法师,缘分之说,当真妙不可言。”

    达奚盈盈窃喜,唇角募地上扬。

    “某有一事所求,望法师成全。”

    铺垫了这么多,终于切入正题了。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肚子饿了就有人递蛮头。

    盼了好久!总算有生意了!

    达奚盈盈压下心底的雀跃,面容沉静,声音平稳至极:“这个倒也不难……”

    韦素眼中迸射出激越的光芒。

    达奚盈盈正色道:“将你生辰八字和过往经历一一说与我听,切记,莫要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韦素早有准备,待袖中左右翻出两物,恭恭敬敬呈上。

    “某入京参加进士科考试,至今已有数个年头,却一再落榜,屡试不第,法师您给算算,某何时才能高中……”

    达奚盈盈接过粗略翻看一眼,没太放在心上。

    自腰间解下鹿革囊,好一阵摸索,取出两只杯珓,若有似无地在韦素眼前晃了一晃。

    确定闪瞎某人的眼后,她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韦素会意,再次摸入袖中翻找一圈,好容易凑齐十枚铜钱,哆嗦着手往案上铺开。

    “一点辛苦费,有劳了。”

    达奚盈盈不是看不出来书生身上的落魄,只拿了就近的五枚铜板,余下的一半,她屈起二指尽数推还回去。

    “五文足以。”

    刚巧够顿饭钱,她不做那坑蒙拐骗的亏心事。

    韦素满心欢喜,简直感动得一塌糊涂,将余钱收入怀中,满面期许地看向达奚盈盈。

    此刻的她,犹如孔孟先贤齐齐附身,万丈金芒不可逼视。

    他沐浴着至洁的神光,对她微微一笑:“多谢。”

    达奚盈盈拿钱办事,动作很快,将杯珓合在掌心,默默祈祷后抛向半空,等杯珓落于案上,她伸手覆住,抬起头,直直迎上韦素的视线。

    韦素不解,有些纳罕地指了指达奚盈盈的动作。

    “这是……”

    达奚盈盈与他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这才恍然,他一个读书人,哪里懂得这些,干脆从头到尾解释一通。

    杯珓,为占卜用具,多用竹、木等材质制成,状若蚌壳,一面突起,一面扁平,突面为阴,平面为阳。

    占卜时,投掷杯珓于空地,观其俯仰,可辨阴阳,以测吉凶。

    达奚盈盈说完,顿了不过半瞬,刚把手挪开,韦素便已忍不住探身凑了过来。

    他太紧张了,双眼发直,面部肌肉绷到极致,手指颤抖不已,好似完全癫狂一般。

    成败或许在此一举,眼前的杯珓仿佛不再只是两只普普通通的占卜工具,而成了进士科放榜之时,礼部南院那张贴在东墙上的黄麻纸。

    透过达奚盈盈腕白肤红的指尖,韦素几乎凭此窥视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两人同时垂首,望向食案上的杯珓。

    “一阴一阳,乃圣珓。

    “一正一反,是大吉。

    “阁下运气不俗,定能皇榜题名,得偿所愿。贫道在此,就先恭贺了。”

    场面话谁都会说,占卜的结果无非也就那几种,至于准或不准,但求个心安罢了。

    达奚盈盈平静而沉稳地陈述完,又给韦素递了个“信我,绝无有错”的眼神。

    最后,她利落收拾局面,将杯珓收入囊中。

    “真、真的?我能上榜,我能及第,我当真可以考中?”

    韦素弹跳起来,俊俏的脸旁转瞬闪过诸多情绪,有惊喜,有讶异,有惶恐,也有丝丝微不可见的紧张与期待。

    他像是极力忍着笑,却不好当众显露,憋得脸颊通红,就快要喘不上气。

    达奚盈盈眨了眨眼,莫名受到他的愉悦感染,嘴角缓缓绽开一抹笑意。

    纵使理解不了读书人对于登科入仕的执着与渴望,但今日赚了钱,她心情好,还是觉得有必要在自己的功德簿上添点什么。

    那便好人做到底。

    “相逢即是缘,贫道附赠符纸一张,阁下置于屋中,可永保平安。”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鹿革囊中掏出一物,递给韦素。

    韦素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折好后小心放拢于袖中,冲达奚盈盈拱拱手道:“法师之言,令某宽慰良多。若卦象不虚,某当日日诵书,绝无懈怠……”

    达奚盈盈支着下巴,大气挥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韦素笑着挠了挠头:“时辰不早,某也该告辞了,有劳法师,实在是叨扰、叨扰……”

    与达奚盈盈道完话,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深吸口气,抬腿步出店肆。

    长街十里,人·流如织。

    他的背影融入喧哗巷陌之中,如炉火上笼屉里热腾上冒的白气,还未停留,遇风一吹便散了。

    达奚盈盈怔怔出神,等掌柜的把吃食捧到案前,她大口朵颐吃完,骑着老驴回了府。

    郝掌柜不在,麻大亦不见踪影,她从昆仑奴那里得知,武夫人因为郑三郎墓冢被掘一事大发雷霆,要求重塑棺椁,迁坟另葬。

    府内大半的下人,估计都去忙活新的差事了。

    见不到郝掌柜,许多事情只能暂且搁置。

    达奚盈盈黯然回房,一头栽进锦榻,整个人陷入香衾茵褥的包围之中。

    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从床尾爬回床头。

    正想着,下身忽有热流涌出,渗湿裙裳。

    达奚盈盈迅速翻坐起来,褪下衣袍,余光瞥见自己方才躺过的地方,衾被上正缓缓湮开一抹暗红。

    她误以为自己患了痼疾,右指搭在左腕,诊完脉后却未发现有何异样,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一时愣住,面起绯红。

    自幼研学医理,懂的都懂。

    少女身躯初初长成,毫无疑问,她这是来癸水了。

    达奚盈盈抱着脏衣,又看了一眼睡榻,不禁大为尴尬。

    为避免被人知晓,她偷偷打来热水,擦掉床褥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做贼似的洗净晾晒好。

    又自己缝了月布[4],去庖厨灶下掏了点草木灰,如此一通折腾完,才舒舒服服地仰倒在榻上。

    原以为初潮刚至,身子会如寻常女郎那般,血虚气亏,不便于行,常伴有腹痛之症。

    却是老天眷顾,让她躺了两日,气色倒比往常还要容光许多。

    达奚盈盈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幼时勤学苦练之故,体质或许异于常人,便也毫不避讳,生冷辛辣一概裹腹,美名其曰是为补补气血。

    这日天方微明,达奚盈盈照例起床舞了会剑,待到日中,忆起与宁一娘的约定,她沐浴更衣,拾掇好后方才出了坊。

    谁知行至半道,竟被一群卫队堵住了去路。

    对方人数不多,却是清一色的戎装打扮,个个魁伟,整肃机敏,不似普通的军士,倒像是亲王府上的卫兵。

    达奚盈盈心底未免浮起丝丝疑虑,自认为行事从未出过差错,便也身正不怕影子斜:“诸位有何指教?”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言简意赅道:“来人可是上清仪。”

    果然是有备而来,居然连她名号都打听好了。

    达奚盈盈默了默,随意扯了个慌道:“诸位弄错了,贫道乃……终南山玄真是也。”

    “上清仪,明人不说暗话。”那人嗤地笑开,话音未落,刀鞘已经架上她的颈侧,“咱们郡王有请,你,跟着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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