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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达奚盈盈刚踏进东跨院半步,脚下砖石还未踩严实,郝掌柜鬼哭狼嚎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了。

    身旁的麻大还算镇定,朝达奚盈盈和崔淼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几步跨上台阶,甫一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的烟熏火燎味,呛得三人差点没背过身去。

    崔淼喜净,当即便不愿再踏足了。

    达奚盈盈耐不住好奇,跟在麻大身后,踮足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朝里一瞥。

    嚯——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身肥硕的郝掌柜被扒光了上衣,遮住脸上五官,四肢捆绑正面朝上仰卧在榻,在他身前,一个闾阎医工正手握引燃的艾绒,从他双·乳正中往下,顺着经络腧穴一路烧滚炙烫。

    郝掌柜肥肥的肚皮顿时火烟四起,伴着数个盏口大小的灸疤瘢痕,在裸肌上袒露,空气中隐约弥漫起一股腐肉的腥气。

    医工从容取出朱砂、纸笔铺在案上,一手楷书挥就而成。

    “啪”——

    咒禁符贴在郝掌柜额头,哀嚎声顿时消弭,这治病的活计就算告成了。

    达奚盈盈知道,这是长安城里当下最流行的艾灸之法,可祛风邪、治疗病灶,对于寻常疟疾颇有成效。

    可郝掌柜病情因鬼祟而起,与疟疾痈疽毫无相关,怎会用这野蛮的法子来粗暴对待。

    真是病急乱投医,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达奚盈盈走近了俯身过去,揭开郝掌柜面上附着的巾帕。

    伙计察觉到她的动作,立刻跳脚闪退到了一旁。

    达奚盈盈颦眉看得仔细,郝掌柜鼻端的异样,让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两只鼻孔各坠了一块硕大的肉瘤,约有寸长,形如皂荚,从鼻下一直蔓延到嘴角,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不是常见的疥疮,显得极为可怖。

    达奚盈盈还注意到,这肉瘤似乎已与体肤融为了一体,随着呼吸起伏律动,瘤肉表面,筋脉血纹清晰可见。

    郝掌柜已经昏死过去,气息慢若游丝,达奚盈盈无法直接问诊,只能往前,再凑近了些。

    “不对,这不是普通的肉瘤。”

    她一眼看出其中的蹊跷。

    “普通肉瘤从鼻间上皮赘生,多为单侧发病,伴随面部肿胀,有明显的红肿特征。郝掌柜所患症状与肉瘤不同,且这肉块顶端还有一条根部,直通脏内六腑。”

    她探出二指,搭在郝掌柜腕间,屏息敛声,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越蹙越紧的眉头,昭示着手下人的病情,似乎并不简单。

    麻大送走医工回到榻前,招来两个伙计去给达奚盈盈充当助手,自己候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说话,也不敢动。

    崔淼长袖掩鼻,缓缓靠了过去:“如何?可看出什么端倪。”

    “若我猜的不错,他鼻下长的应是息肉,息肉吸食人的精元而生,由体内血气供养,待到成熟,会迅速膨胀,直至堵塞鼻口,使人憋闷窒息而亡。”

    收回手,拢拢袖袍,达奚盈盈温声说道。

    “可有根除之法?”麻大见势往过一凑。

    “贫道技艺不高,尚能、勉力一试……”

    对上麻大投来的殷切目光,达奚盈盈底气略显不足。

    麻大却是拊掌悦道:“上清仪法师客气,有您这一句话,掌柜的必能安然无虞。”

    “如此也好,贫道这就拟个方子,先让掌柜的试用几日,若无意外,半月之内,息肉便可自行摘除了。”

    砚内还留了点余墨,达奚盈盈取来纸笔边写边道:“内服辟恶散,外佩却鬼丸。辟恶散以柏子仁、麻仁、细辛、干姜和附子研成细末,配井水服之;另取武都雄黄丹散二两,蜡和,调制成弹丸,置于囊中,待掌柜的醒来,系在他的臂上。”[1]

    崔淼跟着研墨,乖巧得不得了,见达奚盈盈写完,自觉拎起来对着药方朗声复述一遍,语罢墨干,再递给麻大,有模有样地叮嘱道:

    “记住上清仪的话,内服加外用,不可出丁点儿的差错。”

    麻大接过方子,小心叠好放入袖中,对着二人拱了拱手,无声退出坐席,人已下到阶沿,忽听身后一声唤道:

    “贫道有一事未明,麻管事若得空,能否指点贫道一二。”

    麻大脚步一顿,认命般转过了头。

    达奚盈盈托腮,颊边笑靥浅生:“事关你家掌柜的,前因后果,还请莫要隐瞒。”

    ……

    “事情大概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三人携手入室,各自分席坐定。

    麻大叹了一声,满脸的愁绪:“七月初,三郎陛下与公主争锋,此事闹得沸扬,几乎动摇了大唐半壁江山。长安城政局翻覆,羽林军死伤无数,咱们坊里大半的铺面,都被迫卷入这场血腥当中。

    “掌柜的与权贵交好,得了提点,捞了几笔大的生意……为公主府的几个幼子,置殓办丧……一切过程都很顺利,收尸、制棺、入殓、下葬,雇主出手阔绰,一口气赏了八百缗钱。”

    八百缗!此人绝非寻常富户那般简单。

    麻大知晓二人心中所想,眸中却不见喜色,苦笑一声,道:“公主府的差事好办,难的还在后头。

    “半月之前,掌柜的碰巧接手了一桩冥丧。

    “那是武驸马堂妹家的嫡子,太平公主的亲侄,少年韶秀,豪纵不羁,刚入羽林军不过半载,若不是跟错了人,上错了道,也不至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崔淼咋舌,不想此事竟与武家有关。

    话题忽地扯远,麻大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武夫人对此极为看重,多次谴人上门督工,掌柜的诚惶诚恐,恨不得事事亲为,棺材都已经打好,谁知竟出了那样的事。

    “店里不知招惹了什么邪祟,硬是被这东西缠上,烂皮子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咱们这群人,八字命硬,常年与葬品打交道,自是不怕这些。可郝掌柜却不一样,所有人中他最惨,被那妖怪缠住,先是昏迷了两日,后来一病不起,躺着躺着,身子就彻底垮了。

    “起初,我曾怀疑有同行恶意报复,私下里也找了术士和巫医,来府中筑坛诵咒,想要逼迫妖物显形,最好能够一举擒获,永无后顾之忧。可这妖物道行实在太高,日日来,只伤人却不害人,折腾起来没完没了。

    “铺子关了,生意没得做,武夫人时时派人来催,咱们想要在长安立足,又不敢得罪这群贵人。”

    达奚盈盈和崔淼对视一眼,不确定道:“难道是回煞[2]作祟?”

    话既出,达奚盈盈旋即哑然,回煞寻的是死人,哪里会对活人感兴趣。

    麻大亦跟着摇了摇头:“寻常邪煞也就罢了,可这东西来去自如无踪影,不知底细,不知背景,实在有够难缠。”

    “是单冲着你家来的,还是丰邑坊各肆均遭此过一难。”崔淼循着话头,问出了关键。

    麻大挠了挠头:“坊内各肆无碍,就只有咱们一家,不知何故,触了这个霉头。”

    说到此处,麻大右手握拳,狠敲了一把左手掌心:“这邪物识得人,府内众仆一概无事,唯有掌柜一人遭了殃。”

    “单单是冲着郝掌柜来的?”达奚盈盈奇道,“你家掌柜的平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这个嘛……”麻大细细回想,“掌柜的素来脾气大了些,臭显摆,还爱吹嘘,可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对待咱们这群下人也都极为大方,赚了钱大伙儿一块分,工钱从未拖欠过,对于坊正和武侯,该孝敬的一个子也没少。”

    没有仇家,也没惹过祸端,那这邪物怎会凭空找上郝家了?

    是郝掌柜体质特殊,还是妖邪转世,亟待寻得一个替身,让自己投个好胎,永绝畜牲道。

    达奚盈盈沉吟道:“还有何细节,你再慢慢说与我听。”

    ……

    达奚盈盈和崔淼最终选择在丰邑坊内暂住下来。

    一面调查邪祟的来历,一面继续为郝掌柜看诊。

    日子虽是照常过,可那恼人的怪东西,却再也未曾出现了。

    郝掌柜当然乐得紧,一张老脸挤成了芙蓉花,哎哟哎哟地奔下床,对着达奚盈盈和崔淼躬身长揖。

    “小法师,我这接下来的生意,可得仰仗你二位啦!”

    昆仑奴气大如牛,左右两肩各扛一只箱奁,往房内一摆,唬了崔淼好大一跳。

    “掌柜的客气,酬谢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贵个啥子哟,不得贵,小法师好心给我看病,给点报酬也是应该的,点点小钱,你两个莫要嫌弃。以后店里的事情,劳烦二位多多帮衬一哈。收到收到,莫跟老头儿我客气。”

    郝掌柜带着哭腔,一口蹩脚的蜀地方言混合着官话的怪音,听得崔淼额角突突直跳。

    “如此,尚可。”

    于是二人重操旧业,替郝家做起了送葬的活计,多为亡人建醮祈福。

    郝掌柜大病初愈,人还没有好利索,便开始张罗起了生意。

    郝府财大气粗,连设一百零一顿斋饭,布施给头陀[3],借此攒攒福气。

    达奚盈盈没心思凑这个热闹,念着逃遁的鬼祟,心里愈发没底。

    悠悠岁月等闲过,倒了这日,店里突然来了一位媒人。

    不为活人牵线,专为死人搭骨的鬼媒人。

    阴司称为“鬼娘”,人间图个吉利,便道一声“喜娘”。

    喜娘逆天而生,绝了七情,断了六欲,斩灭尘世孽缘,天生命硬,最擅给已逝殇者搭桥配冥婚。

    长安县最当红的便属覃氏覃娘子,丰邑坊诸人与之颇为熟络,见状,纷纷吆喝着闹起趣来。

    “娘子这是打哪儿来?合的又是哪家的姻亲?”

    覃喜娘抚着鬓边的笄钗,未答反问:“近来生意可还好?”

    人群中冒出个小滑头,赖笑道:“咱们一脉相承,好不好的,娘子不都门儿清嘛。”

    覃喜娘一甩披帛,赶走蓄意攀谈的儿郎们,叉腰抬臂数落道:“泼皮子,说的什么话,娘子我身家清白,与你们这群抬棺的莽夫可不一样,去去去,都干活儿去,别碍着老娘谈生意。”

    伙计们哄闹而散,覃喜娘掩口窃笑,走到郝家门前,麻大正在招呼匠工往里搬运

    “夫人差我来问,那两具棺材,筹备得如何了。”

    麻大躬身揖道:“武夫人家的差事,咱们自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差池,娘子放心,隔日某便亲自上门,给夫人送去。”

    喜娘满意地点点头:“夫人在催了,婚期将近,桩桩件件诸事凡多,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麻大笑着应和,随口唠起了家常:“定的什么时候啊?”

    覃喜娘笑意深深:“八月十五,月圆夜,仙门洞开,是大吉。”

    “那是哪家的女郎?”

    覃喜娘眸光躲闪,似是忌讳白日谈论这些个晦事,爽朗一笑,叹道:

    “就普通人家的闺女,刚逝了没两日,与三郎八字合得正好,夫人没嫌弃,便把两人凑到一块儿了。”

    “那感情好啊,有了这桩婚事,夫人也能放下心了。”

    麻大太息一声,却见覃喜娘施施然立在阶下,体态婀娜,颇具风韵。

    两人叙话的短短半刻钟的工夫,已有好些伙计偷瞄过来,凑起了热闹。

    麻大摸了摸鼻头,欲邀她进屋吃吃酒。

    覃喜娘却是推辞,摆摆手道:“夫人还在外头等着,我哪里走得开,下回吧,下回你给我留着,得要高昌最好的葡萄酒才行。”

    年轻妇人唇角带笑,绕过长街,向着东侧坊门,迤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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