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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意已至,暑热未消。

    终南山涧青翠如故,连绵的瀑流顺着圭峰奔涌而下,击打着陡峭的岩壁,汇入崖底那方深潭之中,终日回响不绝,引得往来旅人皆昂首驻足围观。

    骊山脚下,达奚盈盈赶着她的驴车,行驶在北构而西折的蓝武驿道上。

    此处北仰南俯,地势甚高,稍加留意,便可望见城北龙首原高地之上的那座巍峨宫室,到底是皇家居所,通天的气派便不是一般的殿堂可以比拟的。

    只是碰巧天公不作美,长安城上空积云如墨,今日应当……

    “……应当是个好天气。”

    崔淼语气带笑:“为兄方才卜了一卦,东边日晴,西边积雨,云层自东往西呈快速推移之势,不出半个时辰,即可守得云开见耀阳。今日若无意外,应当是个风朗气清的好天气。”

    若无意外,那极有可能会生意外。

    她这师兄别的绝活说不准,就是嘴里仿佛开过光。

    好的不灵,坏的灵。

    达奚盈盈没有理会崔淼的说辞,随手掏出一枚饴糖放入口中,嚼得满嘴嘎嘣脆响:“师兄推演卜卦的本事比我还要不如,占星掐算这么些年也从未灵验过,咱们好不容易进趟城,不会扑个空吧?”

    “郝掌柜与师父原本就是旧识,看在他老人家的面上,也不至于苛待了咱们。”崔淼懒怠的声音从齿间逸出,“若非长安出了那档子事,师父不知所踪,师兄弟们又有公务在身,这等躺着就能数钱的差事也轮不到咱俩头上。”

    他换了个姿势改为双手枕在脑后,笑着:“郝掌柜是个出手阔绰的老好人,他既传信央求我兴唐观出面,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咱们去了,按着流程排阵布法,其余琐事一概不用操心。你我幼时随着师父出入宫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付这等小差,还不是绰绰有余。”

    达奚盈盈默默叹了口气。

    倒不是对开坛作法存了什么抵触的心思,只是一想到那封手信,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丰邑坊,这可是一个提及名字都脚底发软、尾椎骨透着凉气的地界。

    全长安九成凶肆皆汇集于此,包揽了城中几乎过半的丧葬服务。

    赚得是活人的钱,做得是死人的生意。

    对大多数人来说,出身即决定了命运的高度,福祸与贵贱亦由不得自己做出选择。

    但在丰邑坊内,众生平等。

    甭管你是官身还是贱命,递交足够的银钱,总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那方棺椁。

    死亡是文人学子们避讳不谈的敏感话题,但于丰邑坊众人来说,这是一件最被期待的幸事。

    长安城多一个死人,丰邑坊便多一桩生计。

    丰邑坊多一桩生计,兴唐观便多一份活计。

    往年郝掌柜店肆的法事,由叶法善领着几位大师兄前去助阵,达奚盈盈露面的机会不多,偶尔打打下手,外加负责几位师兄们的膳食。

    今儿首次独挑大梁,像是天上掉了一块羊肉馅的胡饼,叫人平白生出一种不劳而获的惶恐来。

    “我道行不高,又不太会说话,要是办砸了差事,会不会影响师父在江湖中的地位啊。”

    驴车拐过一道弯,撞上翘着肥臀正在闲逛溜达的大鹅,驴儿受惊,扬蹄嘶鸣不止,颠得崔淼一个弹跳坐了起来。

    “你个呆瓜……好歹也是兴唐观出来的弟子,随便画张符纸舞个剑,这群伙计又不懂道法,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师门之中我排倒数第三,这狗爬似的字迹,真能唬得住人么?”达奚盈盈一时犯了愁。

    “再不济还有旁的,用你最擅长的阴阳岐黄之术,捉个妖驱个鬼,唬不了别人,还能唬不住这群下人?保管那姓郝的对你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可我不想随便忽悠人,咱们是名门正派,师兄你多少积点德吧。”达奚盈盈愁得又多吃了两口饴糖。

    不料一双大手从后斜插过来,将她喂到嘴边的糖块瞬间截了胡。

    崔淼抢过达奚盈盈手里的糖块,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吃得心花怒放。

    “要实在犯了错,就说你是来终南山旁听的。”

    达奚盈盈讪讪一笑:“我心里有数,定不会给师父师兄丢脸的。”

    谈笑间,三两积雨云自西向东飘忽而至,转瞬便有雨珠滴落下来。

    山谷之中,雨水来得急,密密麻麻像是在眼前拉了一道透明的幕障。

    不止人受不住,山林间的鸟雀们也全都一哄而散早跑得没了影儿。

    黑驴撒开蹄子窜得如同御剑飞行,达奚盈盈需得双手掌力,方能避免它突然失控跌入旁侧的深山涧谷中。

    崔淼慌慌张张抖开枕着的包袱,翻出一柄桐油纸伞,俯身过去,撑在达奚盈盈肩头,一面望天,一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十四,快,走小道,咱们抄近路杀过去。”

    二人一路紧赶慢赶,入到长安城内,已是酉初时分。

    连绵的雨丝在跨过延兴门时便有了减退之势,天色初霁,云散日出,太阳升至头顶,像是一张倒扣在半空的巨大的火盆,晒得人前额后背淌满了热汗,汗液粘着湿透的衣裳,黏腻腻得极为不适。

    达奚盈盈将驴车暂时存放在西市邸店内,换了身干爽的衣袍,趿上木屐,和师兄一道向着丰邑坊北门而去。

    长安素来东贵西富,却属几家不起眼的凶肆赚得最为丰厚,逆着人流朝南走,紧靠延平门,雀鸟都不愿搭窝的地方,便是丰邑坊无疑。

    郝家是丰邑坊的大户,郝掌柜家的铺子正好开在坊内十字街口最热闹的位置,镶金砌玉的门头,上书“慈恩肆”几个大字,用的时下最热门的楷书,不知出自哪位文豪之手,但也符合他财而外露的奢靡性子。

    往日大腹便便、恨不得把家底都穿戴在身上的郝掌柜今日莫名隐了身,不仅没有招呼小厮出来相迎,且门扉紧闭,摆明了不想开门待客。

    这老头,几日不见都学会看人下菜碟了,仗着叶法善不在,明晃晃地欺负他们这群小辈。

    崔淼面色沉沉,上前猛一叩门,留达奚盈盈侯在廊下,足足等了好些时候,里头终于磨磨唧唧探出一个老苍头。

    “法师是要化缘?不巧掌柜的今日抱恙,恕不方便接待。”

    崔淼皱起了眉头,勉强耐下心来解释:“贵府郝掌柜有邀,贫道诚心前来,自有书信作证,劳烦丈人,及时通报一声。”

    老苍头有些发愣,继而摇摇头道:“没听说这事。”

    达奚盈盈直觉不妙,崔淼脸上也生了些疑惑:“你家掌柜的何在?请他前来,贫道与他当面一叙。”

    老苍头迟疑了一瞬,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拱拱手,笑道:“小老儿记岔了时辰,原以为法师是要隔几日方才进城,怠慢了二位,还请进屋稍作歇息。”

    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不知是老人健忘还是当中确有隐情。

    达奚盈盈起了几分警觉,又欲进屋探听虚实,故靠近一步,拽了拽崔淼的袖管。

    崔淼会意,躬身还了一个俗家礼,也不推却,敛起袍裾走了进去。

    雨后碧空初歇,闲了半日的各大店肆开始重新忙碌起来。

    伙计们扛着纸人纸马,从达奚盈盈身边结伴而过,走出两步,又回过头。

    打量着这位貌美的女冠子,神秘一笑,不时再指指点点。

    达奚盈盈未置一词,跟着崔淼一起步入郝家凶肆,目光状似无意地瞥过道旁两侧的排水沟渠,心底却蓦地一沉。

    郝掌柜家的铺子,整体装潢与坊内各处店肆基本一致,呈前店后宅的格局,前头待客做生意,后面的宅院用于自住和堆放各类货品杂物。

    凶肆的伙计日日与陪葬明器打交道,平日也没什么忌讳,纸钱长幡撒得到处都是,刻到一半的墓俑成堆成堆地铺在地上。

    廊庑后头摆着两具棺材,许是才打磨出来不久,光秃秃的还未刻纹上漆。

    老苍头领着二人入了房,添好水酒,自述还有差事要办,出了门,拉上闩,眨眼间便没了人影。

    崔淼累了半天,一落座,便揉肩捶腿哎哟个不止。

    达奚盈盈起身安置好携带的行囊,将包袱叠放进窗下靠墙的四脚矮柜里,想起一路之所见,心绪如同淋了一场细雨,始终晴朗不起来。

    长安城从事殡葬行业的门店并不多,丰邑坊是个大头,店家又多崇佛尚道,家中常常供有弥勒和文昌,拜的是神仙,求的是心安。

    本也不足为奇,但郝掌柜家的铺子,符箓和桃木多得实在是有些诡异,随处可见的纸锞,还有门口沟渠里的鸡血,都不似平常镇宅辟邪,倒像是……在防着什么鬼祟。

    她定了定神,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师兄,郝家近来恐是有些不太平……”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叩门声响,昆仑奴手持托盘鱼贯而入,到了近前,却不动了。

    打头的是位敦厚老实的年轻男子,个子很高,体格偏瘦,穿着不大常见的连珠纹团花蜀锦,戴了一顶黑幞头,双十的年纪,模样稚嫩,人却老练。

    “半个月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这几日又在筹备送葬之事,不巧怠慢了贵人,合该烧高香给太上老君请罪。”

    他叉手一拜,接着自报家门。

    “某姓麻,家中行第一,同仁们都称某为麻大,是这家铺子的管事,受主家所托前来照看贵人。敢问法师如何称呼?”

    崔淼还礼:“贫道玄真。”又指了指达奚盈盈,“师妹上清仪。”

    麻大笑着还要再拜:“玄真师万福,上清仪法师万福。知道二位要来,早差人备下了酒食,但不清楚法师口味如何,只让厨娘做了些家常的样式,您二位尝尝,若不合口味,便让庖厨重新换上。”

    说完一个眼风扫向后方,昆仑奴半蹲下身,开始老老实实摆饭。

    崔淼虚虚托住麻大的臂膀,懒得与他讲这些虚礼:“来了也有些时候了,怎么没见你家掌柜的。”

    麻大脸上笑意不减,精明的眸子滴溜滚了一圈,转头却打起了哈哈:“掌柜的不在,出门谈生意去了。”

    “你这店铺有些时日没有开张了吧。”崔淼还算机警,绕至窗边,弹了一把窗格深处的积灰,两指一捻,不觉失笑,“地也不扫,尘也不除,郝掌柜既是抱恙在身,又有何精力……出门谈生意?”

    麻大额上汗珠密布,生生憋出个大红脸,正欲岔开话题,听得崔淼继续说道:“是真是假,贫道一算便知,阁下若真为你家掌柜的着想,就应将实情如实告知于贫道。”

    麻大不明就里,挠挠头道:“非某刻意隐瞒,实在是……”

    眼前浮现出郝掌柜躺在床沿药石无医的模样,他暗自加了把劲:得拖住这两位道士,余下的从长计议。

    崔淼掏出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指尖的尘渍,瞥见麻大脸上一闪而过的算计,嘴角漫起一丝嘲讽。

    “他一个在主家手底下讨生活的愣头小子,能知道些什么实情,养家糊口不容易,师兄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达奚盈盈托腮,点着案几上的吃食。

    一壶桑落酒,半只阔尾羊,两份牛窟利[1],两碗槐叶冷淘,附带一盘金齑鲜鱼脍……

    郝掌柜极重口腹之欲,年纪没有老到胡子一大把,肚里却裹满了肥油。

    崔淼抬眼望她。

    达奚盈盈莞尔笑道:“咱们拿钱办事,不打听主人家秘辛,多少年的老规矩了,师兄你是知道的。”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麻大拊掌起哄,“上清仪法师好记性,知道咱们棺材铺里的规矩,做生意嘛,讲的就是你来我往、互为信任。

    “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岂不让人生了龃龉。

    “二位早些歇息,夜里听见声响莫要惊慌,门窗关好,有事知会一声就成。”

    这厮嘴里就没几句实话,油滑得很,仓促间行过一个微礼,带上人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

    崔淼跟了几步,见人确已走远,阖上房门,回坐到达奚盈盈身边,戳了戳她的眉心,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姓麻的不对劲?还是郝掌柜有问题?”

    “这宅子不干净……”达奚盈盈伸了一下懒腰,歪着头,忽而一笑,不知是在打趣还是恐吓。

    小丫头鬼主意太多,崔淼只当她在玩笑。

    但听得下一句,叫他青天白日打了一个寒颤。

    “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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