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扶光毒发,百里全被栗留挟来也无计可施。

    此毒饶是他行医多年,也从未见过,虽未当即索人性命,但毒性霸道,致人昏沉,神思不明,频频呕血不止。

    玉扶光本就孱弱,心疾弱症这些年来也从未好转过,全靠灵丹妙药支撑,勉强苟活于世。

    毒性发作与心疾互相牵制,让本就不健康的心脏无法运转,血流不畅,脸色愈发青紫,就连呼吸都开始微弱了。

    他能做的只是暂时缓和心疾症状,解毒尚且做不到,只能根据表象试着配制丹药暂且压制。

    玉扶光偶尔醒来,被灌入汤药,但都无甚效果。

    心脏几乎全然无用,紊乱而无力的跳动,令他气若游丝,几乎只余一口气苦苦挣扎。

    心中多有不甘,无法放下,但却根本开不了口,只能独自一人沉沦在痛苦的炼狱,无人来救。

    紫菂趁他清醒,将先前的安排和山庄内外忧患一一告知,但他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着实让山庄众人束手无策。

    此刻又被围困在庄中,犹如待宰的羔羊。

    他费力的抬手,在纸上淡淡写道“无妨”,似乎因为实在痛楚难捱而无力思索部署,索性随他去了。

    勉强熬了几夜,心脏的压迫感愈来愈强,就连呼吸都变得愈发沉重。

    玉扶光躺在床上连翻身都不能,身上冷的厉害,像是坠入了冰窟。就连腿脚都像是被冰冻住,完全不能动了。

    一时间觉得自己凄惶无比,可心中的恨却没有淡却分毫。

    从十年前被毒哑的那一天开始,他便也成了恶魔。

    恨这幅身子破碎孱弱,恨奸人邪祟虎视眈眈,这种情绪无法自控,让他游离在人世外,沉溺于此不能自拔。

    这样残忍的江湖,没有终点的仇恨,引人贪欲的财富,阴险、权谋、算计。

    而他,不过是万千红尘中的一粒尘埃,他只是被逼迫着,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博得容身之地。

    如若不能在这吃人的江湖中争得出路,那便只有一个字——死。

    为此,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也无所畏惧。

    如今,万事俱备了,他在等待一个契机。

    默默咬牙坚持,胸中气血翻涌,实在挨不住了又呕出了一口血,温热的血液,顺着嘴角一路蜿蜒,像是一条索命的毒蛇盘桓到了耳后缠入发间。

    耳边传来低低的啜泣,不多时,又有帕子贴在他的唇边轻轻擦拭。

    恍惚中,又怕算漏了何处,害怕事情无法掌控,担心乔芰荷莽撞行事而受到牵连。

    想着想着,渐渐又觉疲累,面如白纸,气息微弱,胸膛近乎没有了起伏。

    ——

    夜晚的林间道路宽阔无人,疾行的马蹄声踏破浓重夜色,扰了林间万物的寂静。

    路旁的事物在视线的余光中变成了一道一闪即逝的剪影,风迎面灌来,隔绝了耳边所有的杂音。

    露水沾湿了乔芰荷的衣衫,连日的奔走,让她面露疲色,心脏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无法撼动分毫。

    马鞭抽打声不绝于耳,双腿夹紧马腹,一声又一声的呵道,“驾!”好似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一个念头,只想快点再快点!

    从月落到日出。

    天边破晓,霞光初染。

    远处山脚下的池杉林越来越近,直到天光大亮,远远便听见碧城山下,人声轰鸣,刀剑声夹杂着马匹的嘶鸣。

    “主子!果真是隗尚的人!”不待多说,白游翻身下马加入混战。

    随着马蹄疾行,越来越近,根本来不及细想。

    乔芰荷一骑绝尘,直冲对方厮杀的首领,愈来愈近,四处探寻,却发现并不见隗尚的身影。

    心中忧虑过重,担心隗尚已突破重围进入了山庄,她喉咙里发出急躁嘶哑的怒吼。

    一支羽箭划破长空,射向人潮密集之处。紧接着,一轮箭雨自高处而来,密密麻麻,像是一片尖锐的黑云。有一支堪堪擦过乔芰荷耳边,破风声几乎让她有一瞬间的失聪。

    背后响起白游的暴躁的低喝“主子!小心!”

    但很快,刀剑碰撞和双方交战的声音盖住了所有。

    她的眼前只能看见猩红的血,遍地的伤患和尸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侵略,隗尚应当筹谋了很久。

    但这一切,明明本不该发生!要是自己没有离开就好了!或许她本该想到的!

    隗尚觊觎多年,挑了这样一个最薄弱的时刻攻池掠地,甚至企图夺取玉扶光的性命。

    玉扶光病重,延维不知所踪,乔芰荷带着白游南下离开山庄,一件件一桩桩,凑巧的事情,像是对方明目张胆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根本顾不得许多,不愿在此酣战,只想快速突破重围,去到那人身边。

    “白游,交给你了!”她对不远处的白游高声喊道,而后提剑,头也不回的向那长阶冲去。

    然而那些冰冷、充斥着杀气的利刃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人太多了!饶是她武艺精进,但连日的奔走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人海战术却是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

    她被缠住了,上行的速度登时被压制下来。

    心中愈发焦急,恨得咬牙切齿,握住剑的右手翻飞,一个又一个阻拦她的人皆被斩杀,成为她剑下的亡魂。

    整座山硝烟弥漫,空气里带着血液的黏腻,惊惧下连呼吸都让鼻子发酸,浑身颤栗。

    她害怕自己来迟了!

    直到厮杀中一人破阵而来,高声呼喊道,“隗尚人头在此!”

    是那本不知所踪的延维!!

    乔芰荷登时震楞住,见延维满身是血,立于马背之上,刀尖挑起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振臂高呼!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个中缘由,冷汗涔涔,缓缓松了一口气。

    站在此处,一时间忘却了所有动作,她开始听不见周围嘈杂的人声,只有轰鸣声贯彻于耳。

    仍有不识时局的杂碎在不断挑衅,乔芰荷只能机械的提剑格挡。

    白游很快来到她的身旁,言语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欣喜,“是公子的安排吗?”

    她摇了摇头,无暇思索是怎样的部署,也不清楚延维如何杀出重围,能让隗尚丧命于此,但那个答案呼之欲出,这根本不是隗尚的局,而是玉扶光缜密的围剿计划。

    交战很快结束,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像是一场猛然惊醒的梦般不真实。

    被紧紧攥住的心脏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而后席卷而来的失重感几乎将她吞没,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企图让自己恢复平静。

    混战结束,竹水居的木门被大力踹开,“都下去!”乔芰荷根本无法控制此刻的情绪,一众仆从噤若寒蝉,井然有序的垂首退下。

    只有延维被乔芰荷提到堂中伫立,她进入室内,稍稍转头便与那寝室床上之人视线对上。

    玉扶光半卧于塌上,虽服了解药,但还未见效。

    心口仍在闷痛,眼尾泛着病态的潮红,眸中水波潋滟,却因病痛裹挟着些微迷蒙,少了几分往日的锋芒感,让他此刻看起来脆弱不堪。

    他面容苍白,对来人的模样似乎并不意外,见乔芰荷怒气凛然,近乎崩溃,他心中却无一丝劫后余生的愧疚,仿佛这一切本该是这样。

    微微一笑,对着提人来见的乔芰荷张口却发不出声,可那口型却分明是在唤她“娇娇”。

    无声的呼唤让乔芰荷的心跟着颤了颤,延维被扔在堂中,“跪下!”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掩盖不了她心中的盛怒。

    一同被留下的还有俨然被血浸透的外衣和长剑,她的发丝因打斗而凌乱,脸颊上还沾染了干涸的血迹,双目赤红,站在离玉扶光一步之遥,便垂手不再向前。

    此刻近乎癫狂般的质问“玉扶光!你当真是好计谋!指使我南下,让我远离山庄,而后苦心积虑安排这场空城计!你好狠的心呐,居然不惜以身做饵!”

    “你又如何判定隗尚就一定能入局?!倘若有一丝偏差,我还能在这里看见你吗?!”

    一路风尘仆仆,在没有见到这人之前的每一刻,都像是悬在半空,不得半分休憩。

    她存了死志,如若挽回不了,便一同随他去了。

    而玉扶光未动分毫,他辗转于病榻之上,却俯瞰全局,掌控一切。

    他成为这场角逐中运筹帷幄的执棋者,所有人只是他棋盘上的一子,而她竟然在蒙蔽中甘愿入局,成为他牢牢捏在手中的兵刃,没有怨言。

    “太贪婪的人,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面前的人薄唇微启,面色却是淡淡,顿了顿,又无声开合,是在说“娇娇,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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