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夜晚很漂亮。黑蒙蒙里晕开深紫，是并不纯粹的黑，也许为了衬托连绵紫岱的锋利剪影。
这里的山线条流畅如浪，白天能看到森林清晰的树冠里叶尖轮廓，夜里就变成远方单一的黑色线条，把地和天划开一道分明的界限。
像是划痕，像是创伤。
像是水墨，像是倩影。
今夜，斑驳陆离的霓虹灯光轰然砸碎静穆的天，把银河最纯粹的星光引渡回天上人间，整个世界陷入小小舞台狂热的沸腾里。
天地的眼，那轮玄月，安安静静注视这一方天地的轰然喧嚣。
人群过于冗杂，摩肩接踵欢呼呐喊，挥舞的手臂像是摇晃的旗帜，连成一片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彩色霓虹灯四处扫射，夜色里的一双双眼睛简直应接不暇。
山城的仲夏没由来的热腾，一张张脸颊上挂的不知是汗珠还是人工降落的细密水雾。
宋枝之被推推攘攘着向前，一点点挪动。
她的眼睛早已酸涩得厉害，看不清人人挥动手臂的前方挡住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她只能随着人群不断向前涌，离舞台刺眼的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光芒越来越亮，她几乎看不清眼前到底有没有人，自己到底在哪里。
宋枝之阂上眼轻轻揉了揉，再睁开时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还没反应过来，他那足以令万物失声的嗓音就霸占她的脑海。
上扬性感的少年音，带着微微的磁哑，像是老旧的CD机里乍然迸发出的几十年前的夏日。那时还没有如今这么热，温润清风拂过，树荫稍稍作响蝉鸣清脆。
“我沉迷你眼里冻住的春。”
“那是神游弋雪山之巅的足迹。”
“辗转你的心脏，妄图用爱融化春寒料峭。”
“春光下是谁的影，让你怀抱着叹息。”
“我只愿蜷缩你眼底，感受世界留恋的唇息。”
宋枝之即使竭尽全力睁大眼睛，唱歌的少年的模样依旧看不清。但他的声音又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她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身边的人海不知是真的消失了还是被她下意识屏蔽，在这一片霓虹流转的天地里，月色中只有他们两人小小的影。
“我爱你。”
一声呢喃从他的喉间轻飘飘吐出，很轻的气声却被扩音话筒传到千里之外，缱绻又澄澈得像是对爱人的低语。
宋枝之急切抹开脸上晕染的水雾，拧起裙摆挤开面前的人群向他身边刺眼的光芒艰难前进，眼前刺眼的白光越来越亮，她像是冲入了云端。
随着视觉的消失，她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似乎还听见了一声来自他的轻笑。
宋枝之猛地睁眼，眼尾的泪痕还未干涸。
梦到了什么？脑子放空像是读档失败，什么也记不清了。
窗外早已一片艳阳，热腾腾的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高大的梧桐树叶片尖都打着卷儿焉气，整个世界似乎只有蝉在坚持不懈躲在树荫下鸣叫。
她不由得感慨它们的好毅力。
跑到教室终于坐下可以歇口气时，宋枝之差点没被桌上的几叠卷子淹死。
“怎么回事？这？”她不明所以拧起一张数学卷子问坐在前面正在和同桌叽里咕噜的好友。
盈欢手里捏着笔向后翘椅子腿，椅背靠在她的桌子上幸灾乐祸说“这是今天的作业。都高二了，加紧学习哦！”她拍了拍宋枝之桌子上剩下的一大叠卷子，笑得眉眼弯得似夜晚清秀的月尖。
“你听她吹吧。”斜前方的陈奕甩开一张写完的卷子，抻长手臂伸懒腰，慢吞吞补充说“不是要放清明了吗？这是最近小假的卷子。看着多而已，字打印得大。”
宋枝之哦了一声，勾了勾唇角捏住后仰的盈欢的脸颊，亲昵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笑着说“盈欢同学，骗朕，该当何罪？”
盈欢无辜地瞪大一双上挑的眼，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没有啊，什么？我刚刚明明说的这是这几天的作业。”她特地加重了“这几天”的咬字，向她递了一个眼波。
她向来爱耍赖，宋枝之奈不何她，无奈松开手收拾好桌上的卷子整整齐齐放在一边高耸的书堆上。
她所在的班是尖子班。目前还未分科，唯一的两个尖子班无论师资力量还是教案设备都是整所中学数一数二的资源。
教室分配在一楼，可以通过连廊直接到食堂。窗外被树梢遮挡住大部分刺眼的阳光，背阳的一面建有有通往篮球场的廊桥。
高中的待遇一向很好。尖子班尤其。
宋枝之收回目光，刚巧和门口走进来的班主任来了个对视。
“那个，枝之啊，你换个位子，到一大组靠边四排那个位置去。”老张推了推鼻梁上因汗有点滑落的眼镜，夹着教研本匆忙给她指指要换位置。
宋枝之怔了一瞬。
“现在吗？”
老张点点头，又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让他们麻溜的换位置，或许是见宋枝之迟迟不动作，以为她搬不动就随便点了一个名儿。
“江至肴，你去帮别人搬一下。”老张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琢磨时间差不多了就挥挥手说“你们快点搬，我去开会。宋枝之记得领读，今天到语文了。”
宋枝之扶额。不是，她到底怎么又搬桌子又领读啊。还有，为什么她要搬座位？她站起身留恋地再次从窗外望出去，破碎的阳光挣扎着从树叶缝隙里滚出来，跳落在她的桌上，像是顽劣的小孩不让她离开。
“去领读吧。我帮你搬。”江至肴几步走到她面前，与她对视。
“麻烦了。”
宋枝之礼貌地对他道谢，随即走上讲台。
“翻开语文书，第三十八页。”她声音不算特别大，挺直的腰背是夏日的白杨。底下的同学收了喧闹，纷纷起身跟着她安安静静诵读。
少年垂眸掂量了一下她的桌子，盈欢和陈奕连忙帮他推开横在一旁的桌椅，他稳稳当当把她的桌子搬到自己后面，正准备站回自己位置上时，余光一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
一张贴在她笔筒上的小纸条随风飘扬，晃晃悠悠映入眼帘。
看得出来它的主人落笔清秀凌厉，收尾干脆利落。
江至肴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拿出语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读。同桌白漪敏锐捕捉到他的动静，挑了挑眉好奇发问“笑啥呢？”她目光在身后的桌子上转了一圈，觉得窥探别人隐私不太好又转头调回视线。
“没什么。”
老张是语文老师。班会课她讲完了重要事情后突击默写昨天布置的背诵任务。
谁也没想到她会抽查，这时候也来不及在看几眼只得纷纷拿出本子出来默写。
宋枝之皱着眉头抽出本子，落笔却有几分踌躇。
到底怎么写。她内心的小人泪流满面。她写不出来啊！
她这个人很奇怪。语文这门学科成绩名列前茅，随便写写的文章拿到市里去比赛也能拿个奖。
唯独背书这事儿有点为难。她背书要背个几天才能背熟，一般这种默写她都会在完成默写任务之后重写，以前盈欢是组长，她知道她的难处，所以没有把这个事情告诉给别人。
但这组的小组长不知道是谁，万一被别人知道了报告给老张，她可能职位不保。
宋枝之欲哭无泪，举笔无言。
怎么换了个座位这么多事儿。她提笔随便写了几句记得到的，自暴自弃交给前面的江至肴。
江至肴手里捏着几张传上去的默写纸，拿出红笔开始改。
他是组长么。
宋枝之有点紧张，老张在台上絮絮叨叨讲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现在全神贯注在他手上的动作。
他改得很快，几乎是扫一眼就知道错在哪里，迅速打了几个圈就还给了组员。
被他拿在手上的最后一张是她的。
宋枝之凝神，他的笔尖似乎顿住了。
紧接着，他回头把手里的默写纸交还给宋枝之，有几分疑惑侧着头低声问道“你这？”
宋枝之莫名感到有几分难堪。不过想着以后一直要坐在这里，还是解释一下吧。所以扯了张便利贴写道：
“不好意思，我背书有点慢。这篇还没来得及背。”
班主任还在上面高谈阔论，宋枝之看了她一眼，趁她不注意下意识像往常和盈欢传条条一样把便利贴贴在江至肴的椅背上。
突然又想起和他不算熟，这样会不会有点打扰？可来不及掀下，他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慢悠悠把便利贴撕下来蜷进掌心，低头打开。
“语科，能帮我看一下这道题不？”
一道声音传入耳，宋枝之回神，侧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她的现任同桌白云间是个自来熟，挠挠头冲她嘿嘿一笑绽开自己自认为完美无瑕的灿烂笑容“听说你地理特别好，求教求教！”
宋枝之当然不会拒绝，扫了眼题目心下了然，把书上的知识点翻出来，递到他面前“是这个原理。”
白云间听她讲完恍然大悟，连忙写了几个关键点到题目边。一边不忘使劲儿夸她“厉害厉害，我反正想不到这层思路。”
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宋枝之收了书冲他抿唇一笑，打趣道“现在不叫我语科了？叫我枝之就行。别那么见外。”
宋枝之是那种冷淡清隽的美。也许是因为眼睛是琥珀色的杏眼，看起来少了几分疏离，笑得眉眼弯弯时简直让人眼前一亮。
“行。”白云间应得快，见她没那么局促了也放下心，匆匆忙忙开始赶假期的卷子。
宋枝之懒得做，索性拖着腮帮子对着老张出神。老张看有人听她吹，更起劲儿了，眉飞色舞进行自己的演讲，越说越兴奋，最后还愤愤拍了拍桌子以表自己的激情和决心。
良久，等到老张都把例行心灵鸡汤教育做完了，江至肴才送了张纸条回来。
“没事。”
他的字实在龙飞凤舞。宋枝之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辨别他后面一连串鬼画符。
“不过挺意外的，毕竟传说中你在语文上是天赋型全能选手。”
捧杀。一定是捧杀。心里的小人用手圈住嘴巴冲着宋枝之耳朵喊破了喉咙。
宋枝之有些犯难。说谢谢吧，感觉有点骄傲地承认自己厉害。谦虚一点说没有吧，感觉像商业客套。琢磨琢磨，憋出一句：
“别意外。我也是人。”
传回到江至肴手中时，她很明显看到人家的肩膀耸动了几下，像是在笑。不一会儿，纸条又滚回来。
宋枝之对他的愉悦不明所以，把皱巴巴的纸团展开。
“要不你以后自己改？你应该有自己的学习方法。”
宋枝之求之不得，先飞速画了个趴地上的小人跪谢。这世上怎么还能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她感慨万千，提笔回复：
“谢谢。你写个日期还给我就行，我自己处理。”
纸条没再传回来，男生懒懒散散举起手向后比了个OK。很奇怪，他的脊背挺直，但是举手投足间就是流转着一种痞里痞气的慵懒感。
无端让她想起小说里那些骨子里使坏的金贵少爷。
可是人家才帮了她。
宋小人呐喊：快谢谢别人帮你！你还在胡思乱想人家什么！
宋枝之：你刚刚怎么说的？墙头草。
宋小人打量她两眼双手抱胸气鼓鼓：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嘿，我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咋还和自己过不去？
说得在理。宋枝之感受到老张全方位无死角的视野扫荡到自己这边来，忙低下头扯了张卷子开始写。
宋小人：管他呢？别想东想西的了。反正坐在这儿的时间还长，过了适应期就好。再说了都是半大的少年人，哪儿有什么纯粹的坏心眼？
她好不容易驱赶走了这个脑子里乱跑的小人，无意识摩挲着笔认真做起作业。
宋枝之青春里最炽烈的一年正式掀开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