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爱的监狱我也不要。
你们别来爱我,我不喜欢。」
——佩索阿
“在宪啊,今天好像是你妈妈的忌日啊。”
“我会在中午之前赶过去扫墓。”车在宪说,“还劳烦你们稍微等一会儿,路上堵车。”
车在宪深吸了一口烟,将烟灰随意探出车窗外,眯了眯眼。尼古丁可以缓解焦虑,他在一年前重新捡起这害人的玩意儿。
车窗是开着的。不用等到明天,光是几个小时的发酵,社交媒体都会争先报道他在市区公路开窗抽烟的不良行径。不过无所谓了,比这更恶劣的事情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他的名声总不可能比现在更臭了吧。
妈的。已经跌到谷底了。
下雨了。突然之间降下的雨,天也不阴沉,但却不晴朗,太阳被遮挡在阴翳之中,模糊得就像开了一层失焦滤镜。车在宪懒洋洋地望向车窗外,看隔壁雪铁龙里探出的手机摄像头。
他对着镜头恶劣地咧嘴笑,然后关上车窗。
烟草的味道蔓延在整个车内,把他的脑子搞得昏昏沉沉的,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是怎么被他毁掉的。
明明曾经......还挺幸福的。
————
时间回到车在宪出道的六年后,二十四岁的车在宪刚刚步入演艺圈,就遭受到重大的质疑。多数粉丝们认为他还是应该继续当爱豆,远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圈子,但刘石焕则认为他的脸即使是在荧幕上也能好好发光发热。
彼时的车在宪已经不缺钱了,他们团也已经不是那种需要靠不断的巡回演出而维持热度的小团,他得以有自己的时间。这让他在母亲的病情和繁忙的工作之间能够喘上一口气儿。
前年母亲诊断出淋巴癌中期,开始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车在宪不差钱,所有的仪器设备和药品都是最好的,即便如此,母亲的身体也依旧令人忧心。看来钱也有无法做到的事情。
即便是在这样由金钱构造的城池,即便他现在已经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还是有些事情无法做到,还是有些东西要流逝在指尖。
母亲啊。
“Rika啊,你考虑的怎么样,当演员可不比当爱豆,就算是小小肥皂剧的男一号,能挣得可比在台上累死累活卖唱多得多。在名人圈里的地位也今非昔比,你可得不要轻易放弃......”
“刘石焕。”
车在宪站在病房外打断他,声音很轻,是为了不吵到病床上正在安睡的母亲。
她刚刚在车在宪的陪同下经历完一场大手术,现在麻醉劲儿还没过,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车在宪现在根本无心谈论工作。
“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刘石焕愣了愣:“什么?”
“我当年加入RW是因为缺钱,因为家里还有高利贷要还。但是现在我不缺钱了,并且也感觉不到幸福,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额,在宪啊,你是说......”
“嗯,合同到期之后,我不打算续约了。”
刘石焕的声音变得有些慌张:“那你的那些粉丝呢?那些歌迷呢?还是你被别的公司开了更高的价格,在宪呐,你知道的,钱这个事情......”
“不是啊,石焕。”车在宪轻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好像还没搞懂我的意思,我感觉继续在这个圈子工作下去......我是不会幸福的。我母亲的病情,想必你也清楚吧,已经到中后期了。”
“在宪啊,人生老病死的事情实在不能强求,我也为你母亲感到很遗憾,但是私人生活里的情绪......怎么能影响到你的事业呢?”
“这已经不是私人生活情绪了吧?”车在宪说,“你看看网上现在是怎么说的,很多粉丝都不希望我去演戏啊,他们就希望我继续当歌手,或者作曲家,什么都好。你不是号称全公司舆论嗅觉最敏锐的人吗?应该看了那些恶评吧。难道还要我像出道前那样一次次读出来吗?”
刘石焕沉默了片刻,索性全盘托出:“这是公司上层的意思,他们觉得以你目前庞大的粉丝基数,深入演艺圈肯定能够创造更多的价值。你懂吗在宪,黑红也是红,说不定到时候你演几部戏风评变好之后,反而会有更多粉丝呢?”
“我为公司挣得还不够多吗?”
车在宪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呃呃,在宪啊,你先听我说......“
车在宪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门边,静静地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的一瞬间,“叮咚叮咚”的消息提示音迫不及待地响起,像是什么人在很急切很疯狂的敲门。
他打开社交软件,翻看着评论。
“话说Rika到底怎么想的啊,为什么好端端的歌手不当,非要去混演艺圈啊?你们看他演的那几个片段,简直是除了脸一点看头也没有。”
“就是啦,演的像个木头一样哈哈哈哈,Rika的粉丝会不会觉得很丢人啊?”
底下也有人在为他说话。
“肯定是公司的决定啦,Rika自己肯定不想去演戏的,谁叫他毕竟是爱豆又有话题,公司借他的势给新的晚八档做宣传呢。不过这样也太不爱惜羽毛了吧,哥哥不要随便什么活动都接啊!我这几天都在为哥哥担心而睡不好觉。”
“真是看不下去了,Rika 要是继续接这种烂戏的话,我干脆也自杀好了。”
车在宪看到最后一条评论,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手指莫名颤抖,手机被一下子摔在地上。
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影响着别人的人生?
好可怕。
一想到现在有无数的人注视着他,有无数的人评价着他,有无数的人正在因为他而改变着。
他就觉得好可怕。
车在宪突然想起那个十六岁的自己,那个把鸭舌帽压得很低的孩子,拽里拽气插着兜,神情莫测地盯着海报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欣赏了几秒钟,突然别过头去冷笑了一声,嘟囔道:
“跟橱柜里明码标价的货色一样,狗崽子。”
那句话跨越了漫长的八年,从那个燥热的盛夏而出,猛然地击中了现在身处隆冬的自己。
车在宪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第一次开通需要自己营业的社交账号,没有忘记那些难熬的晚上和他一起聊天打气的粉丝们,他明明是个不喜欢看消息的人,却把粉丝团设了置顶,只为了尽可能不漏掉粉丝们的每一条消息。
他没有忘记第一次在机场看见自己的应援手幅和应援棒,第一次听见有人喊自己的艺名,第一次有人给自己送礼物,第一次给人签名。队员们会在练舞的空档里读粉丝写的信,拆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遇到有趣的就互相炫耀。
他没有忘记拿到的第一笔演出费,给妈妈买了一个固定的店铺,这样她就不用推着那个比她还重的早餐车去两条街开外的桥洞底了。他没有忘记一步步走到今天,到底付诸了多少努力,每个身边的人又帮助了他多少。
真的要在这里止步吗?
车在宪问自己,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十六岁的车在宪冷笑着说:“你看看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跟个芭比娃娃似的,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来摆弄你,你还是车在宪吗?”
十八岁的车在宪微笑着说:“这样的人生起码比以前好,你还清了家里的债务,还获得了那么多人的喜爱,车在宪,你应该知足了。”
二十二岁的车在宪满脸惨白地说:“车在宪你还需要赚更多的钱,妈妈的病很难治,你要做好拉长治疗战线的准备,光靠现在这点儿存款是远远不够的,你知道吗?”
因为缺钱,所以他这两年拼命写歌、接代言、拍戏,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起来的时候几天都睡不够五个钟头。虽然拍了很多烂戏,但是确实赚了很多钱——公司总能想办法让他获取最大的利益,因为他们也在压榨他。
现如今,车在宪回首看自己的八年时光。
怎么感觉有点茫然呢......
————
车在宪最终还是选择继续拍戏。
即使不是因为钱,公司高层的决定也没那么好忤逆。高层们手里有车在宪的黑料,有他家里欠高利贷和父亲赌博惨败自杀的黑历史,如果谈崩了,这些事情散播出去,只会让他身败名裂。
车在宪的口碑越来越差,他不适合拍戏,无论是报了多少培训班,无论背了多少台词做了多少努力,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子,也没办法做好。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创作音乐。在没有戏接的空档期,他创作了自己的单行曲《Do not love me any more》,一经发售反响很好,也算挽回了他一些流失的粉丝量。
“Do not love me any more,your live makes me confused(别再继续爱我,你的爱让我困惑)”
“I don’t need,like chains of love(我不需要,枷锁一样的爱)”
有段日子,每个上网的人都会听到这首歌,就是这么流行。
这天车在宪刚在病房陪护完母亲,突然接到刘石焕的电话,他打了辆快的赶到公司。
“你看到那个热搜没有?”刘石焕表情凝重。
“什么?”车在宪问。
“你看。”刘石焕点开热搜榜,“车在宪狂热粉以自杀威胁,喊话正主退出娱乐圈!”
车在宪接过手机,手机上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视频,视频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拿着“拒绝车在宪继续演戏,拒绝RW继续给Rika接戏!!”的横幅,站在一群粉丝的前方,像个气势汹汹的女战士。
她脸上的表情愤怒至极,对着镜头大声谩骂,不堪入耳的词语中夹杂着“车在宪不该演戏”“死公司别再消费粉丝”“在接这种烂戏我就立刻自杀”之类的言论。
刘石焕暂停视频,朝他问道:“这个女人好像还是你的大站姐,你认识她吗?”
“认识......”车在宪神情恍惚,“这个姐姐是我出道的时候就在应援的粉丝,我很有印象......”
刘石焕看他状态不佳:“唉,算了算了,这件事你不用出面了,公司来解决就可以了,这段时间你照常演戏吧。公司刚给你接了一部网剧,剧本发给你......”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车在宪突然打断他。
他直视着刘石焕,目光里有明亮的东西在燃烧:“我刚出道的时候,你和我说过‘要时时刻刻被市场评判好与不好,大家的口味就是最灵敏的风向标’,你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唉,在宪啊。”刘石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时候你还没什么粉丝基数,当然要好好考虑留住粉丝群体,但是现在不同往昔,你都已经这么火了,没必要再......”
“没必要再在乎粉丝们的想法了吗?”
刘石焕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看很多公司的前辈当初也是这么转型过来的,现在口碑也很好啊,也有很多人觉得他们转型成功。”
车在宪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他说,“以后所有的代言、综艺、活动和剧本,都由你们来接吧,我的社交媒体账号也由你们来运营,我不会再过问了。”
“只要母亲的医药费能按时打到我的账上。”
他懒洋洋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刘石焕。
“其他的,随便你们就好。”
......
所以车在宪,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当看到那一抹娇小的身影从顶楼一跃而下,血肉和横幅一起砸在地上,而公司拼命地造势把他推上热搜,并且以他的人血馒头去喂养正值出道的几个新团和新资源,他才幡然醒悟过来。
好像当初他们团能有这么高的关注度,也是因为公司里某个前辈自杀身亡的热度没有消散。
刘石焕那天出现在网吧里,不是偶然走到他身边,而是早就在网上看到他意外爆红的照片,所以才起了签下他的心思。
“大家的口味就是最灵敏的风向标。”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没有忘记,是自己没有完全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他站在那儿,看着摄像头对准了慌张无措的自己,而不远处一片红花轰然绽放开来。
他看着她坠落,而媒体看着他眼里的光亮熄灭了,他们却按下闪光灯的快门。
其中有好几个娱乐社都和RW的关系不错,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脸,一时间也只能哑口无言。
十六岁的车在宪站在广告牌前,突然把头扭过来,浓密的眉毛挑起,眼睛澄黑透亮,五官灵动表情自然,像一只野生的兽。
脸上满满都是肆意和揶揄,他说。
“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没有等他回答,车在宪又把头给别了过去,露出一个嘴角上挑、恶狠狠的笑容。
“无所谓,我早就说过,反正你只是橱柜里明码标价的货色而已,随便你好了。”
“所以车在宪。”
仿佛透过了那个燥热的夏夜,透过那个抬脚将要选择道路的重大时刻,他质问他。
“你他妈的有什么好抱怨的?”
因为这就是你选择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