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飞掠向前,随着时间的推移,周遭越发迷狂起来。
虽然现在仅仅十二点整。
对习惯了在警局熬大夜的林琅来说,这不过是午夜的起始。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夜,他的身边躺着徐楚。
车开到棕榈园外边,徐楚依旧没醒。
喝了酒之后的小憩往往睡得最香也最深。
林琅不忍心叫醒睡梦中的她。
徐楚朝窗的方向歪着头,整张脸一览无余现在林琅眼前。
他坐在驾驶位,静静看着她。
流过泪的脸有些掉妆,但仍有过分细腻的皮肤质感,让他想到绢绸,那种太细太薄而轻易起皱的绢绸。
而她嘴唇上的口红已所剩不多,现出她原本的唇色,很淡的粉。
双唇微启,像是嘟嘴。
也像一种邀请。
他俯下身,越过她的双臂,摸索她座椅下方的调节手柄。
只是帮她调低座椅靠背而已。
调到一个更适宜睡觉的角度。
他告诉自己。
她的鼻息始终轻轻的,而他呼吸越来越重。
身体的躁动和精神的平静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
座椅缓缓下降,林琅捏着座椅靠背的手指掐得发白。
最近的时候,他稍一低头,就能吻上徐楚。
但他做不到。
趁她熟睡之余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做不到。
这一夜的月光皎洁,宁谧。路两侧的街灯华美而漫长,一直到天边的样子。
窗外刮起了风,一夜入秋。
梧桐叶子哗啦落在车顶和前窗,为他们造了一处秘密花园。
林琅很难再撑持下去。
他伸出手,顺遂着徐楚的耳轮,拂蹭她耳鬓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一吻。
保证那吻只落在她的发梢。
一瞬间,林琅飞快转回身体。
在这一片岑寂的夜里,他才知道无声的安静真的很吵,震耳欲聋。
他的心是滚烫的烧水壶,呜咽着等待主人为它关火。
而他的主人,只能是徐楚。
林琅开始逼迫自己入眠。
只有在她醒来的时候保持睡眠状态,才不至于让两人的关系滑落到轻佻的地步。
最好一觉睡去,等清晨到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再记得。
分不清到底是极乐还是痛楚,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永生得救,还是已经万劫不复。
\\
徐楚揉着眼睛醒来时,浑身酸麻无比。
在座椅上睡觉就是这样,伸不直腿,也摆不正腰。
她还在车里。
只是身上披了一件很大的格子棉麻衬衫。
她凑近衬衫领口,鼻翼翕动,闻到烟草与发茬的味道,像晒过太阳的布料。很好闻,她又深吸口气。
扭过头,她发现林琅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白背心,肌肉结实的手臂交叠在胸前,背心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肌,到腹部又收了进去。
徐楚忽然很想戳一下他的肚子。
她猜那里是很坚实的触感。
徐楚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朝林琅的方向移过去。
指腹碰到那片硬邦邦的区域时,含混的声音从徐楚头顶传来。
“怎么了?”
林琅呢喃着。
他一向睡眠很浅。
“哈——”
徐楚还来不及缩回去的手在空中变化着姿势。
她尴尬一笑,把身上的衬衫拉下来,盖在林琅肚子上。
“我看你穿太少,怕你着凉。”
林琅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两点。
“你要回家休息吗?”他问。
“可以。”
徐楚抢答道,点头如捣蒜。
只要跑得够快,尴尬就追不上她。
林琅再没说话,看着她麻利地收拾包准备下车。
他说,“明天见。”
“是今晚。”
徐楚粲然一笑。
小睡过后,她已经完全清醒,“今晚见。”
林琅拢了拢头发,笑得比月光还要无邪。
“好,今晚见。”
徐楚走在小区里,解锁手机才看见几十通未接来电。
有徐芳琴的,也有陆子帆的。
她抬头一望,十八层的屋子灯火通明。
钥匙转动锁孔,徐楚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暴风雨。
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排射灯照着沙发,徐芳琴端坐沙发中央,是暴风雨里的风眼。
“你和小陆的事,我都知道了。”
徐芳琴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
徐楚扔下包,满身疲惫地坐进沙发。
“我没有答应他的求婚,他就来告状了?”
“亲家母跟我说的。”
徐楚瘪了瘪嘴,“她很大概率不会成为你的亲家母了。”
徐芳琴终于抬起头,盯着徐楚的脸。
“你深更半夜地回来,就为了说这些疯话?是不是跟那个小警察厮混去了?我就知道那天请他来家里有点不对劲。”
徐楚咬住枯干的嘴唇,纠正道。
“他叫林琅。”
“你还护着他!”
徐芳琴褪成铜绿色的弯眉一挑。
“我跟陆子帆两个人的事,为什么你们都要扯上林琅?”
徐芳琴抱着胳膊冷笑,“哟,已经叫上名字了,不叫他林警官了。”
徐楚站起身。
“随你怎么刻薄,总之我不跟陆子帆结婚。”
“你就算不跟小陆结婚,也不可能和那个小屁孩在一起,死了这条心。”
徐楚冷哼一声。
“我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已经三十岁了,你管不着。”
她正要回房,徐芳琴的声音幽幽从身后响起。
“你忘记你爸了吗?”
她脚步一顿。
“他当时是怎么瞒着我出轨的,嗯?他只不过小我三岁,就被别的年轻女人迷花了眼。老婆,孩子,他说抛弃就抛弃。什么女大三,抱金砖,男人都一个德性,喜欢的永远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你已经三十岁了,人家为什么放着警局的年轻警花不谈,要来缠着你?”
一番话呛得徐楚哑口无言。
也勾起她封存已久的记忆。
她自认为将父亲遗忘得很彻底,但抛弃——
这两个刺耳的字眼永远能将她敲醒。
七岁那年,雪球死后不久,父亲也向母亲提出了离婚。
尽管他们从不在她面前发生矛盾,处处瞒她,因为瞒她是照顾她。
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
每天夜晚,她都会躲在房门外听他们压低嗓子的争吵。
父亲说,他遇到了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
他不喜欢更为年长的,事事争强好胜的母亲。他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呵护在手心的,充分发挥大男子主义的,娇滴滴的小女人。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但七岁的徐楚从那番对话中领悟了男女关系的真谛。
女人为阴,男人为阳。
女人为柔,男人为刚。
女人为小,男人为大。
只有保持这样的协调关系,男人才会离不开女人。
此后,她悄悄以父亲的喜好作为自己成长的标榜,在经年累月的自我审视中把自己归束成了一个窈窕淑女。
果不其然,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大学时有很多,工作后也有很多,陆子帆便是其中一个。
她时常忘记,自己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可这些想法,又能向谁去说?谁又会听?
直到现在,她才遇到一个认真听她说话的人。
那感觉就像给迷途已久的灵魂找到出口。
“徐楚,妈就是从姐弟恋过来的。在这件事上,女人承受的东西永远比男人多。男人还年轻时,就想找成熟女人玩深沉,等他们体会到衰老的可怕了,就会掉过头从小姑娘身上找青春。”
徐芳琴下了最后的判词。
“早点跟他断了吧,趁你还没陷太深。”
徐楚背对着母亲,默默走进卧室,叩上了房门。
她倚在门边,睫毛眨一下,扑一滴泪下来,眨一下,又扑一滴泪下来。
只是想起月光下林琅的睡颜,就无法抑制地哭了。
比月光还皎洁的男孩子。
爱情真是莫名其妙,来得不是时候。
等你意识到,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不招即至,斥之不去,错的不成体统。
当天,林琅的电话在晚六点准时打来。
徐楚在房间里懵睡了一天,看着屏幕上的两个字,将手机调成静音。
她坐起身,呆望着持续闪烁的电子屏,忽然觉得如果她任这通电话自生自灭,下一秒,新的来电又会重生。
凌晨在车里,她答应的那样爽脆,他不会甘心被莫名其妙爽约。
她隐约预感到,这是个有些执着的男孩子。
“好吧,最后一次。”
徐楚自言自语着,接通电话。
“这会忙吗?”他问。
“不忙,我刚睡醒。”
林琅笑起来。
“那你看看楼下。”
徐楚没多想,随便应了一句,趿拉着拖鞋,下床走到落地窗边,掀开窗帘。
林琅穿一身黑色夹克衫,笔挺地站在秋千架下,看着她。
隔着稀疏的梧桐树叶,林琅和徐楚挥了挥手,手机贴在耳边,笑说,“早啊,徐小姐。”
徐楚有一瞬的慌神。
她只穿了件长及大腿的酒红色吊带裙,无意间将窗帘大剌剌拉开一大片,几乎是衣不蔽体地站在他面前。
她祈祷林琅是个近视眼。
看不清十八层的风光无限。
“早……”
徐楚的笑僵在嘴边。
他正仰头望她,她也不能关上窗帘给人吃闭门羹,只能边笑边后退。
“你等等我,我换个衣服就出门,十分钟!”
林琅把手插回裤兜,仍看着那已经空无一人的窗户,柔声说,“不急。”
徐楚冲出卧室,如临大敌般奔去衣帽间,打开所有柜子扒拉衣服。
厨房里的徐芳琴闻声过来,手里还握着菜刀。
“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你着急忙慌做什么,要出门?饭马上熟了!”
徐楚慌乱之中不忘搭配。
她给自己换了件纯白蕾丝连衣裙,长度不及膝盖,再搭一双褐色单靴。正适合初秋的天气,还有恰到好处的性感。
徐芳琴冷眼旁观这一切,忽然明白了什么,挥舞着菜刀怒道:“你去见谁?那个警察?!”
徐楚穿好衣服,又跑去浴室一顿洗脸。
在哗啦水声中,她拉高嗓门说,“最后一次!”
胡乱涂完护肤品,徐楚打开气垫盒对脸扑扑打打,再扭开口红盖,指腹点了些唇膏,轻轻揉在脸颊处晕开,最后涂上红唇,双唇一抿。
啵——
一个素颜妆完成。
徐芳琴白眼已经翻上天,但惦记着锅里的菜,只能无奈长叹一声,回了厨房。
“打扮成这样,怎么断得了哦!”
徐楚路过放包包的置物架,脚步一顿,放下万年不变的托特包,勾下一个小巧的法棍包,斜挎在腋下。
如此,才算是从头到脚都精致了起来。
一看钟表,她才发现已经让林琅等了半小时。
徐楚快步走到门边,一边拧门把手一边冲厨房方向喊,“妈,我走了啊——”
甫一开门,门前两个黑压压的人影覆上她的视线,压得她挪不动眼。
“陆……陆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