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刚领完红包的寺庙义工聚在厨房门口，大家默契地堵在门外没有进去。林泉三人来到厨房外时，刚好听见有女人在厨房里高声道：

    “你凭什么推她？我看见你动手了，我马上就报警！”

    女人很激动，嗓音嘶吼到失音，直到最后几个字林泉才听出是女主演张悬的声音。

    黄瑶倒是比他和梁中材先反应过来，迅速拨开人群冲进厨房，一把按下了张悬拨号的手，然后拦在她和歪倒在地的老尼姑身前。

    男人穿着半拉僧服，一半袈裟围在肥硕的肚子上，红润的胖脸油光满面，头顶一片郁郁葱葱的黑发茬。

    他始终不理护在老尼姑身前的张悬，一直歪着脑袋，伸长了手指着老尼姑用方言谩骂。

    老尼姑迷蒙着眼睛，茫然地捻起身上的菜叶，双脚还被卡在掀翻的马扎里。

    周围的义工大多是老年人，在一旁旁观，操着乡音窃窃私语，没人上来帮她一把，和刚刚在黄瑶那抢红包的慈祥模样截然不同。

    在黄瑶冷着脸呵斥和尚的空隙间，张悬忙丢下手机，去扶老尼姑。老尼姑像是傻了，还想着去捡撒了一地的菜叶，挣扎间袍子掀起，露出一对肿胀似皮球的脚。

    人群中爆出讥笑，张悬连忙帮她把袍子整理好，搂着她的双臂要把老尼姑扶起来。林泉和梁哥冲上去帮她。

    可老尼姑茫然地看看四周，用那对鸡爪似扭曲的手指摸索着，抓起挂在自己脸上的菜叶，又摸到张悬扶着自己的手，“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委屈得像是个孩子，浑浊的老泪从长着白翳的眼睛中缓慢掉落，卡在了脸上斑驳的沟壑里。

    “我姑娘、我姑娘好不容易摘的菜……呜呜我姑娘摘的菜……”

    张悬扶着尼姑的手一滞，偷偷抹了把眼角。

    林泉和梁哥正好接力，一个人托着老尼姑脑袋，一个拉开马扎，把摔了半身灶台灰的老人搀扶着站起来。

    确认老尼姑无虞，张悬激动地冲过去就要和那和尚辩驳个清楚，被黄瑶拉住手腕扯到自己身后。

    和尚还在鼓着对死鱼眼睛，指着流泪的老尼姑怒骂，林泉勉强能听懂大意。大概就是骂她做菜太慢，庙里看她高龄被儿女抛弃实在可怜才收留她在后厨做事，骂她要是干不动活计就赶紧死外面，别让庙里给她收尸。

    这和尚也是奇葩，全然忽略了面前冷脸的黄瑶和情绪激动的张悬，一心一意地辱骂无力回口的老尼姑，似乎恨不得把她当场打死。

    林泉环视一圈事不关己只管看戏的义工，瞬间明白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骂人的和尚应该是庙里有话语权的掌权人，每逢心情不顺，在这个无依无靠的老人身上发泄罢了。而其他人为了不引火上身，平常装聋作哑甚至暗地附和。

    张悬一边想要挣扎开黄瑶的桎梏，一边指着和尚鼻子臭骂。

    她走的是明艳风，来剧组面试因为长相被梁中材和林泉一致决定任用，用梁哥的话来说，就是：“她眼睛长得很倔强。”

    此时，倔眼睛女主逐渐口不择言，她伸手指着和尚鼻子，越过黄瑶，吼道：

    “你这种欺软怕硬的小人，死了之后一定是走的畜生道——”

    黄瑶转身，一把捂住她的嘴，皱着眉摇了摇头。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凉气的嘶嘶声。

    藏传佛教有轮回转世的说法，人死后会根据生前作恶进行六道轮回，分为三恶道和三善道，畜生道便是三恶道其中之一。

    这张悬估计是在庙里宣传走廊里看见的，倒是懂得活学活用。

    这对于信佛的人来说，算是很严重的诅咒了。和尚的注意力终于从老尼姑，转移到张悬和护在张悬前面的黄瑶身上。

    他瞪大了灯泡似的大眼，肥猪嘴挪动着正准备吐出侮辱的字眼。

    林泉上前，推开张悬，将纤小的黄瑶护到自己身后。

    年轻总裁低头向和尚赔着笑，高大挺拔的身躯又瞬间压低了和尚的嚣张气焰。

    和尚则不甘示弱，仍要谩骂，甚至想要避开拦在自己面前山一样的林泉，伸长了手去打张悬，却在下一秒彻底安静了下来。

    黄瑶扶着林泉的胳膊，踏着高跟，步伐优雅，冷面冷眼，手上高举着厚厚一个大红包。

    她甚至只是单手朝和尚敷衍一拜，和尚就迫不及待地接过红包，掂了掂，眉开眼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谢谢施主谢谢施主。”

    他的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么一秒钟，他变成了一个眉目祥和的出家人，双手合十，掌心用力才堪堪夹稳红包，连续朝黄瑶和她挽着的林泉做揖。

    “何必呢，还给了这狗和尚钱。我们直接报警不就行了？”张悬走在黄瑶身边，话语略有些责怪但语气倒是软软的。

    黄瑶踩着高跟鞋，十分自然地虚扶着林泉的胳膊，领着他袅袅婷婷地走在半面镂空的寺庙走廊里。

    她轻声道：“这尼姑是旁边村子的，儿女没出息，在她男人走了之后，抢了房子把她赶了出来。她得了痛风，走不了远路。没什么文化，但因为习俗，倒愿意信佛。很多年前就被庙里收养了。”

    “庙里以前的住持也是个老尼姑，对她还算不错。前两年老住持得病死了，她儿子接管了寺庙，就开始带头对这个老尼姑刻薄。”

    “我说了好几遍也不管用，走了之后他们照样对她不好，甚至变本加厉。久而久之发现，还是给钱管用，至少能让她稍微好过一些。”

    她瞥了眼张悬，后者沉思不语，黄瑶状似无意提点了一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对老尼姑那么亲昵，不过你可以想想怎么让她更好过一点。”

    张悬点点头，道了句失陪就跑开了。黄瑶停下脚步，林泉体贴地陪同在旁边停驻。她回头注视着张悬远去的高挑背影，道：

    “女主？角色选的很好。个高，腿也长。”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感情。

    林泉斟酌着接话：“黄老师，您常来这座庙？”

    黄瑶重新扶着他的胳膊，散漫地四下看，吐出的话仍然是淡淡的，没有了刚刚的热情：“我在旁边村子支教过一年半。村里妇女到庙边上赶集，经常会把我捎上。”

    林泉“啊”了一声，和他想的一样，《雨落平原》里本来就有着浓厚的个人小传感，现在看来确实是黄瑶取材自亲身经历。

    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黄瑶在之前线上和导演梁哥联系时，建议他们在安徽南部取景。她甚至直接给出了准确的地名，还帮助剧组联系了当地政府。

    “黄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林泉问。

    黄瑶从鼻腔里挤出气音，示意他说下去。

    “我看了拍摄地青山乡的图片。那儿是山区，还是在偏远的山疙瘩里。电影在那取景，真的能契合上书名里的‘平原’吗？”

    这是林泉一开始在看完原著和黄瑶发给他们的改编剧本后冒出的疑问，特别是在手机地图上看到青山乡那连绵的山势，他的不解达到了顶峰。

    黄瑶漫不经心地看着走廊一旁的花圃，随口道：“如果您看了剧本，里面有一段关于书中男主角小麦的描写‘他热切、年轻，就像是阳光下毅然生长的麦苗——’”

    “‘向着光、向着热、向着一切美好而澎湃的新奇事物。’”林泉接了下去，转头对上了黄瑶惊讶的眼神，他谦虚道：“人总是会对第一章记得熟一些。”

    黄瑶凝视着他的侧脸，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他的原型是我的朋友。爸妈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青山乡那边从来不种小麦。”

    “这是他爸妈一种美好的愿望，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得远一些，至少能到种植小麦的北方。”

    “可就像是青山乡不种小麦一样，那儿的大雨也从来没有落到任何一处平原上。”她看着林泉的眼睛慢慢说完，随后没打一声招呼，松开挽着他的手，快步离开了走廊。

    耳侧的那对碧绿耳坠，随着她的步伐在她脸颊边轻微晃动。

    她怎么突然有些不开心。林泉想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胳膊。刚刚被她扶过的那片布料冰凉发冷。

    他的手机响了，接通后是梁哥，梁哥恨不得穿过电流蹦到他脸上：“林总你人哪去了？咱们剧组在庙外头，大门口那，就等你和黄老师了——”

    赶到门口后，场面着实吓了林泉一跳。作为小成本文艺片，剧组工作人员不多，但也被梁中材严谨地分成了各个小组。

    场务组人员已经支起了钢架，托着足有三米高的电影概念剧照——一袭白衣的女主站在青山脚下的红顶小房子前，领着一群芝麻大小的、背着书包的孩子，和不远处麦田里的男主遥遥相望。

    男女主都没画脸，为了画面和谐，还让他们缩小到几乎消失在了麦田间，乍一看还以为是助农海报。

    男主演杨见乐戴着口罩墨镜，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下巴俊秀，像是有新疆血统。

    大高个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但此刻正指着海报上自己的形象哈哈大笑，乐到发癫，乐得毫无形象。他甚至还到处找人，不厌其烦地解释自己的笑点，活脱脱一只甩着舌头在沙滩上疯跑的大金毛。

    他被选中参演男主角，一是因为他是小偶像出身，有一定的粉丝群体；二是因为某天，梁中材一脚踹开林泉的房间门，把他从被子里拖出来，逼他看一个跳舞视频。

    画面里杨见乐顶着一脸正气跳女团舞，身体僵硬得像是陈年僵尸。

    “多么正气，多么一丝不苟！”梁哥赞叹，林泉刚想以杨见乐没有演戏基础而否决，梁哥一句“黄土老师觉得可以”，让杨见乐成功进组。

    梁哥一声洪亮的招呼，成功地让快要和别人唠上的杨见乐撒欢跑回来。

    杨见乐迅速在人群中锁定了正在被经纪人训话的张悬，像个大炮弹似的直冲过去，围着眼角通红的张悬欢乐道：“女主角女主角，咱俩站一块拍照吧。”

    张悬不知怎么了，刚刚哭着从庙里出来，垂着脑袋没有言语。

    杨见乐没丧气，继续乐颠颠围着她打转，最后还是执行导演小汪把他俩带到人群中间站定。

    大家闹哄哄地站在海报前准备合照，一旁的林泉单手插在西装裤兜里，看着剧组恍如隔世。

    他带着梁中材，一个甚至没有成功毕业的导演系学生，想要拍电影。

    而他亲爸林清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隔了两天就双手奉上了《雨落平原》的版权。

    林泉知道，林清涟是在讨好自己。尽管他接受了这个万人疯抢的ip，还是不愿和亲爹说哪怕一句话。

    他拒绝了林清涟的其他帮助，带着梁中材，用最青雉的演员，组最草包的剧组。除了林清涟用钱砸下来的原著和原著作者，一切都是从零开始。

    林泉没有动用自家甘源集团的资金，也没有和梁哥还有剧组里的任何人说，这将是他的“背水一战”。

    他卖掉了自己在上海的别墅和车库里的六辆跑车，通勤都换成了“皖”牌照的桑塔纳。因为拍电影，是他妈妈去世前留下的唯一夙愿。

    他看着闹哄哄却不乏憧憬的一群人，轻笑。

    对于他们而言，也许是走向人生新开端的启程，对于自己，却会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努力。

    “在想什么呢？”女人声音轻柔，挽上林泉胳膊的动作十分自然。

    林泉偏头看见，黄瑶细白手腕上的满翠镯子，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冰凉。

    “在想，山坡上的往生殿，供了你的哪位故友。”

    黄瑶不动声色：“这个庙的上任住持。”随后绽放出自然的社交微笑，牵着林泉往人群中走。

    “我知道你在说谎。”林泉微微弯腰，在她耳边小声道。

    再观察黄瑶脸上，笑容不变，热情依旧，只不过扶着林泉的手收紧，在他的小臂上狠掐了一把。

    林泉差点叫唤出声，黄瑶领着他站到人群中间一排。

    在摄影师高喊“茄子”前一刻，嘈杂人群中，林泉听见这个对人热情，唯独和自己独处时面如寒玉的女人带着笑意，咬牙切齿小声道：“把嘴巴给我闭紧了。”

    林泉刚准备反唇相讥，只见梁哥和场务大哥两人吃力地抬着个木桌子，上面放了个红布盖着的“大家伙”。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桌子吸引，梁哥猛地掀开盖着的红布——露出一个红面绿衣、手持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的关公。

    “自古以来的规矩哈，开工之前先拜关公。来来来，大家站开，等会我喊口令，大家一起拜。张老师杨老师，你俩主演，带头来给关老爷上第一柱香。”

    面前是寺庙迦蓝，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法相森严，十几米高的佛像鼎立山头，金光闪闪。

    而他们一群人闹哄哄，站在路边，背靠无脸男女主剧照，面朝寺庙，一拜关公。特别是站在最前端的梁哥，长跪不起。时而车辆经过，激起黄沙滚滚，把大家的绿色剧组文化衫染成了脏灰色。

    林泉很想捂脸，却眼尖地发现寺庙大门不远处的后门，几个小和尚合力端着纸箱子出来，随意地把箱子丢在后门的垃圾桶。

    箱子倾倒，滚出无数香灰，还有那红艳艳绿油油半人高的“冲天炮”。正是梁哥八千八买来，说是会被供奉在佛前九九八十一天的高香。

    而在林泉没注意到的角落，不远处灌木丛中，有闪光灯一霎那明灭。黄瑶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远处，天地沙鸥，江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