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良出了门，浑身无力地靠在墙边。
屋里传来白经峤的求饶声，一呼一吸都仿佛是良善者的谴责抽打在褚良身上。
“我还没活够……啊……”
胸口的钝痛发作起来，褚良死死攥住衣襟，耳边嗡鸣不断。
他不该心软。
白襄该死，白襄的儿子也一样该死！
“大哥……”褚凭则手中拎着短刀，面露犹豫。他往外看去，不料却见褚良躬身倒在地上，“大哥！你怎么了？”
褚良大张着口，艰难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可依旧被憋得青筋爆起。他爆红的脸颊和脖颈逐渐褪去血色，逐渐被苍白取代。
褚凭则慌乱一瞬，立时反应过来，是褚良多年前的旧疾又犯了。
“哥！你别吓我。”褚凭则焦急而又麻利地将褚良的身体摆正，抬高他的下巴让他气路畅通起来。
“清醒些！你现今不在那个妖婆子手里，你已经得救了，你回家了！大哥！”
凭则使出大力拍打着褚良的肩膀和手臂，话语间不禁泄出一丝哭腔。
好在褚良的胸膛又逐渐恢复了起伏，只是攥紧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劲，指骨的棱角似乎要突破血肉。
“哥，你别怕，咱们在家呢，你在家呢。”褚凭则语无伦次，像哄小孩儿一样安抚着，他眉头紧蹙，险些控制不住后怕的眼泪。
褚良胸痛的毛病已经很久没有犯过。早些年褚良身体有异时，凭则年纪尚小，只知道这是他童年时被拐子虐待留下的沉疴。
清凉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褚良的肺脏中，紧闭的眼睛也缓慢睁开，他目中无神，久久不能聚焦。
褚良发出了一声呢喃，只是突袭而来的虚弱让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凭则低下头，趴在他上方，惊魂未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让他走。”褚良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屋里的白经峤，语调急切又愤恨，“让他滚！”
白经峤被吓得没了半条命，无奈早已虚脱，跑也跑不动。刚刚爬出门坎便与褚良凶意大盛的目光对上。
先前的褚凭则虽然鲁莽，可身上的凶狠多半是装出来了，故而白经峤并不怕他，反倒觉得是能带自己离开白府的一个大好机会。
可眼前这个却实实在在怀着对他的恨，每一道目光都像开刃的利剑。
白经峤瘫在门边，不敢移动半分，身下传来濡湿之感。
过去的几天他早就体会过这种屈辱，可他现在顾不上难堪，整个人抖如筛糠。
所幸抬手的动作已经耗尽了褚良的最后一丝气力。
褚良的眼睛缓缓阖上，一众复杂的情绪也随之消失。
凭则连忙去摸褚良的经脉，只觉跳动还算强劲才放下心来。
他将褚良扛在身上，安置在屋中，转身拎起白经峤，“稍后我会送你走。先前我应你的事作废，管好嘴，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
白经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点头，再缠着这个“少侠”恐怕真的会丢了性命。
褚良再次转醒时天色正暗，宁叔正守在他床前打盹。
“天怎么黑了？”褚良喉咙干涩，人还处在混沌中。
“您可醒了，都过去两天了！我就出去拾了个柴禾，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宁叔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张罗药食。
褚良惊异万分，自己从前发病的时候也不曾昏迷这样久。
他强撑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凭则呢？”
“三公子在外边睡呢，他说要替你守着。”宁叔端来煨在炉上的白粥，递上前去，“大公子快吃，吃饱了好喝药。”
宁叔干操心，却不知如何缓解他的病情，“好端端的怎么又胸口疼了呢？早些年治好了，大夫说过您不能大喜大悲。还是怨我不知轻重，不该跟三公子胡闹。”
“老毛病不要紧。”褚良三两口把白粥吞下肚，冲着宁叔笑笑。
宁叔不住地叹气，拖起被子把褚良按在床上，“再睡会，我给你煎药去。”
刚刚转醒的褚良着实没有睡意，只是看着宁叔焦急的样子心中不忍，只好依言躺下，像个病中的小孩儿一样乖巧，“多谢宁叔。”
宁叔匆匆而去，褚良睁愣着双眼默默算着离家的日子。
不知文逾有没有因为他的突然离去而啼哭；还有四个月的小飞白，他还不怎么认识自己，只怕再回去的又要教他重新认识爹爹的模样。
想及此，褚良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没有明月，亦没有闪烁的星子。
“没有星星。”他默默自语，心中涌出无限脆弱与酸涩。
离开冀州那日，他正守在妻儿身边。愈发繁琐的事务让他难得与何嗣音有偷闲之时。
有关凭则的加急信报传来时，何嗣音虽极力粉饰，却仍旧难掩失落。
褚良愧疚难当，却不得不抽身离去，“嗣音，对不住，我……”
“凭则的事要紧，我跟孩子又不会跑。”
何嗣音语气轻快，反而让褚良不好意思伤感。
他故作嬉笑之态，“可我久久不归，怎知你有没有想我？”
褚良又看了一眼夜空，耳边似乎响起了何嗣音轻柔的语气。
“若你得见星河漫天，那便是我思你至深。”
天空并无丝毫改变，好似遮蔽星月的乌云般挥之不散，“嗣音，你没有想我。”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
此时的何嗣音正为一对奇怪的夫妇发愁。
前几日，何嗣音带着灵若去布庄看花样子。刚进门没多久，便跟一个长相怪异的男人遇上。
那人面部溃烂，身形佝偻，似乎是布庄的打杂伙计。
胆小的灵若被男人吓了一跳，惊呼着躲到了何嗣音身后。
“你是谁啊？”
男人在灵若的啼哭声中低下头，跪在地上给何嗣音磕了个头，“奴面容粗鄙，吓到夫人了，我给您赔罪。”
何嗣音见男人十分谦卑，轻声责备灵若，“是你搅扰人家干活了，切不可如此无礼。”
说罢，她转头看向那人，轻笑着致歉，“不要紧。”
灵若这一吓，浑身又开始哆嗦起来。何嗣音见她不适，索性也放弃了再逛的想法。
主仆两人正打算离开，却不知从何处扑出来一个浑身包裹严实的妇人。
妇人抱住男人便哭，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相公。方才好好的男人转眼间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灵若见此更慌了神，拽住何嗣音的衣角悄悄说，“莫不是讹人的把戏？”
何嗣音本可以转身便走，却觉得那妇人十分眼熟。
“敢问这位小哥是哪里不适？”
跪伏在地上的妇人瞬间定住，语气很不自在，“不劳夫人费心，我们这就走。”
她踉踉跄跄地拖起男人，不想却被布庄的管事叫住，“孙娘子，你相公整天病病歪歪的，如今还惊了我们的过客，这是结算的银两，以后你们不用再来了。”
妇人没有出声。她死死拉住遮脸的衣帽，做贼似的翘了何嗣音一眼，默默收起管事手中的钱袋。
何嗣音冷眼看着两人，愈发觉得妇人身上有熟悉之感。
管事见她目不转睛，讨好地解释道：“孙大是半年前来我们布庄的，当时我看他们一家可怜，就把他留下了。谁成想他身体不行，耳朵也听不见，孙娘子心疼相公，整日过来看着他，我们的生意被他们搅黄了不少。”
管事将上好的布匹送到何嗣音眼前，点头哈腰地赔罪，“夫人，您别怪罪。这都是我们的新料子，您选选。”
何嗣音默默收回目光，示意灵若上前。
本以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没想到那对夫妇竟在三日后找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