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杯中酒一饮而尽,陆迢起身向众人告辞:“我酒量不佳,不扰各位的雅兴了。”

    “无事,依陆世子的能力只怕不久就能调任京城,咱们改日再聚。”

    陆迢听罢又笑饮一杯:“承兄台吉言。”在赵望的搀扶下悠悠离席。

    他是江南魏国公府的世子,十七岁便中了两榜进士,外放江南,不过四年时间,已做出不少成绩,从一个县令连升四品成了浙省巡抚。

    这其间自然有国公爷的助力,可陆迢也绝不是那等整日贪玩耍乐,坐享其成的庸碌之辈。

    走出厢房,陆迢拂开赵望,不再是微醺的姿态,淡声问道:“人来了?”

    “是,刚见着李三公子的马车驶过来,眼下快到了。”

    陆迢“嗯”了一声,阔步下楼。

    *

    秦霁这边又是一出好戏。

    她到了广聚楼后便站在停放马车的地方,这里即不起眼,又很惹眼。多是双马的宽敞马车,便是三匹马力的也有,多是些高官贵族停在此处的,在这闹起事来场面容易失控,怎么着她也有机会跑走。

    她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熟人,也深知这片角落有眼睛在找她。

    秦霁感知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等前面那马车停下,她突然跑了起来。

    秦霁跑得飞快,跌在下了马车的李去疾脚边,连一旁的仆人都没反应过来未能将她拦下。

    “三哥哥”她半撑起身子,摘下帷帽,薄薄一层的白色斗篷散开掉在一边,里头穿的是水蓝色襦裙。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卷翘长睫下一双天真纯粹的杏眼,里面藏着盈盈水波,瓷白的脸不知是跑的还是被这样的天给冻的,透出淡淡粉红。鼻梁也精致小巧。巴掌大的脸上,五官各个都美到极致,彼此相映。

    好像从古画里出来的一般,不,便是那副鼎鼎有名的洛神图,上头的洛神也未能有她这般生动可怜。

    李去疾被这美色晃了眼,失神片刻,旋即将她扶起。芊芊素手滑过他的掌心,冰凉的温度让他找回理智。

    这个人自己不认识,他握拳掩在嘴边虚咳了一声,问道:“姑娘是?”

    秦霁眼里的泪水再挡不住,簌簌落下,声音娇柔又委屈:“三哥哥救我。”说着便要下跪。

    李去疾又扶住她的肩,触到她单薄的肩脊正微微发抖,秦霁顺势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轻声嘤泣。

    这声音真是……又有娇软在怀,哪家血气方刚的男子能受的住。

    李去疾是李尚书的三公子,为人谦逊守礼,温文尔雅,最受家中看重与宠爱。幼时身体不大好,因此取了这个名字。

    他愣怔一瞬后回过神来,立时有些不悦,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女子搂抱哭泣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负心汉浪荡子。

    忍了一两息后推开她,刚触到她的手,那女子马上松开自己,退后一步。

    秦霁咬着唇不再发出哭声,颔首拭泪。只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在寒风中微微颤栗。

    白色的斗篷落在一旁沾了雪与泥,已然无法再穿。

    李去疾叹了口气,吩咐人将车上的鹤氅拿下来,亲手为她披上。

    秦霁乖觉地向他靠近一小步,抬起那双泛红的眼看向他,“多谢三哥哥。”

    李去疾有心责她两句,女儿家这样成何体统,刚准备开口就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禁觉得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这一连声的三哥哥叫得亲切,府上倒是来过不少妹妹,亲的远的都有,这从没见过的……他瞥了眼掉在斗篷上的帷帽,眉心一跳。

    “秦家大姑娘?”李去疾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尚存着一丝希望,若是她摇头,他便能帮她。

    “三哥哥为何如此生分?我们曾经见过的。”秦霁收了泪,糯声看他。

    “秦姑娘,莫说见过,哪怕——”哪怕拜过把子我也救不得你。

    李去疾被那双水洗过的墨瞳巴巴地盯着,好似有一段丝线缠住喉咙,剩下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捡起斗篷上那顶帷帽,抚了抚上头的飘雪,重新给秦霁戴上。

    陆迢和赵望就在不远处,看了个全也听了个全。女子背对着他们,只一瞬瞧见了半张侧脸,已能辨出姿色不凡。

    这一番行径倒是个会勾人的,和她那个古板的爹大不相同,陆迢心中嗤笑,面上显出几分不屑。

    “我并非想要缠着李公子,刚刚有歹人追我,我太怕了才……”

    秦霁正在表演嗫嚅后的哽咽,半途被来人打断。

    “时安,怎么佳人有约,便不去见我了?”陆迢轻笑走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说得仿佛她碍了他们的事。

    李去疾看到来人,眼睛一亮,“昭行,我正要去找你。”遂撇下秦霁迎了上去。

    二人好一番寒暄后视线双双停在她身上,虽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里头隐藏的含义——你怎么还不走?

    秦霁那点泪意早被吹干,再要哭诉就变得难了起来。

    李去疾瞥了秦霁一眼,互相引见了两人,态度坦坦荡荡。

    “秦姑娘,这是浙省巡抚陆大人。”

    “昭行,这是那位秦小姐。”

    哪一位?那位。也对,毕竟她父亲虽未革职,却也谈不上在职。

    秦霁对陆迢微微颔首:“见过陆大人。”又转向李去疾想要继续解释。

    李去疾先一步开口:“我与昭行有事相商,你若是害怕,不如我让马车先送你回去?”

    “三哥哥,你能否告诉我父亲他到底——”

    “秦霁,圣上当日说过此事不容他人议论,你只能等。”李去疾皱眉,声音严肃起来,今日同她真是撇也撇不清了。

    “可我是他女儿。”秦霁黯然道。

    “我说同你见过并非胡诌,两年前上元灯会,或许你不记得了。我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见,所以贸然前来把此物送给你,也不算失约。我今日并不是为了图你什么东西——罢了,想来无人会信。”

    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手中的乌木匣子也一并给了他。颈背笔直,没有了一点娇弱的影子,不卑不亢转身离去。

    是她?

    李去疾紧紧捏着那匣子,他怎么不记得?看着那抹淡去的身影,她说话的语气那么失落,一定对自己失望至极吧。

    陆迢看着李去疾怔怔的痴样,心中对那秦氏女的不屑又多了几分,这些矫揉造作的把戏竟把好好一个世家才俊挑逗的失神落魄,时安真是糊涂。

    他们年幼在宫中因为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彼此脾气也合得来,虽不常在一处,这些年也一直断断续续来往着。

    今日找他本是要谈一桩公事,眼下这副情况想来是谈不下去了。

    陆迢半眯眼睛,看着衣着单薄骑马远去的秦霁,把这笔帐也添在了她的头上。

    秦霁骑到人少的地方就下来了,这风刮在脸上生疼,衣服也薄,薄得像没穿。马儿跑起来这寒气就像无数根针同时在刺她的骨头。

    她往手上呵气,跺跺脚,左右手互相搓搓,暖和了一点又牵着马慢慢走。

    身后已经无人再跟,那些人本也不为伤她,而是害怕那个匣子里会有什么。

    太阳透过层层云翳洒下淡淡一层日光,她出门的时候尚早,如今已过了午时,但愿他们已经顺利离开。

    刚刚流了那么多泪,没一滴是真的,到如今酸涩才涌上心头。

    “声声!”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这是秦霁的闺名。

    刚冒出的离别愁绪被猝然掐断,她回头见到了清河。对方换了身男装,一看便知又是偷溜出来的。

    “找我做什么?”秦霁冷冷冰冰应声。

    “别跟我装,御史府关了这么多天门……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去的包裹扔出来?”清河见她这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除夕前两日自己偷偷去见她,御史府大门紧闭,喊也喊不开。给她收拾了一大包过年的物品,喊了两个小厮才扔进她院子,不到一刻钟就被原样扔了出来,回去被父亲发现挨了好一顿骂。

    清河知道她如今难,可也不能这样辜负自己的心意。她就连对自己亲爹也没这样上心过。今日听说她出府了,自己才跟过来,又被甩了冷脸,清河是真的想跟秦霁大吵一架。

    秦霁绷着脸不说话,清河鼓腮撩起她帷帽下垂着的白纱,把脸凑进去,见到她眼眶红红一副哭过的模样,腾起来的火气又消下去一半。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给她系上。

    恶狠狠地凶秦霁:“冻死你得了。”

    “不要,拿走。”

    “点心要不要?刚买的徐记糕点。”清河压着嗓子,恶声恶气。

    “要,快点给我。”秦霁也粗声粗气。

    清河唤丫鬟拿来点心盒,又打开把自己荷包里剩下的银子放了进去,银灿灿一片。

    秦霁接过盒子,拇指押在提手处摩梭。再开口,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清河,这段日子我想自己静静,等我好了再去找你赔礼道歉,行吗?”

    这不还是不理自己!

    清河怒火又冒了出来,又撩起那层纱,把脸凑进去。

    秦霁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

    清河退出来,仍是不开心:“哦,知道了。”

    秦霁拉住她的手,用力抱了她一下。“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若是被家里罚了我也会难受,这段日子过去就好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嗯。”清河闷闷点头。

    “你还记得彩儿长什么样吗?”

    “是你的丫鬟吧?”

    “嗯。她做事伶俐,脑子也清楚。”

    秦霁莫名提这么一句,清河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记得。”

    秦霁放心地转过身,两人的家不在一个方向。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她直觉这是找自己的。

    果然有人跑至跟前:“秦小姐,陆大人想送你一程。”

    陆大人?他与李去疾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秦霁将马交给这人,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掀开车帷,一股暖意带着檀香拂动白纱扑面而来。里面放了个小盆正燃着红萝炭,陆迢坐在边上烤手。

    秦霁自觉坐在了他的对角处,将点心盒放在一边。车上暖融融的,那炭火发出红灼的光,散发出来的温度让人着迷,秦霁弯了弯手指,传来冰凉的麻意。

    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伸手去烤,她已经察觉到对角那人对她的不喜。方才这人就有意提醒李去疾离自己远点,还故意晾着她。

    离御史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紧。

    陆迢睨了秦霁一眼:“你三哥哥不放心,叫我来送你。”

    这三哥哥几个字咬得极重,秦霁无动于衷,柔声回道:“麻烦陆大人了。”

    这是她一贯在人前的样子,不是在李去疾面前的娇气柔弱,不是在门口那恶徒面前的自矜高傲,更不是刚见到清河时的刁蛮无礼。

    她一贯都是这样温柔得体的模样,今天出一趟门,好像唱了一出大戏。

    半晌,陆迢嗤笑一声。“秦姑娘好手段,大氅换得如此之快。”

    “陆大人过奖。”面对这样直白的嘲讽,秦霁依旧柔声回答,就好像陆迢真的是在夸她。

    他刚刚或许都看到了,也误会了,没什么要紧。就算他告诉李去疾又怎样?她本来就没指望李去疾能帮自己,她只是带着府周围的祸水出去溜一圈而已。

    陆迢见过不少这样的女人,朝秦暮楚只为利益,可这样的人竟是秦甫之的女儿?

    仔细想想,他们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一样惹人厌。

    陆迢两次开口的讽刺都落在一口深井中,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她不仅不生气,还打开了一旁的点心盒子,里面几锭元宝几锭碎银,不知又是哪个冤大头。

    秦霁一大早奔波到现在,腹中空空如也,本想维持一下大家闺秀的体面,撑到回家再吃。可这陆大人看她十二分的不顺眼,毫无遮盖的意思。

    她也断不能为这样的人委屈自己,捻起还热乎的糕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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