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年末。

    爱媛县，道后温泉的旅店内。

    我跟随父亲前来商谈业务。

    因为洽谈的对象似乎是某位证券大鳄，所以父亲特意将住宿的地方定在了这座温泉的标志性建筑物，一栋木制的三层楼中。尽管这让我抠搜古板的父亲好一阵的心痛，并且在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次的咒骂这家店铺不过是坐地起价的黑店。但是为了让对方看到父亲的诚意只能咬咬牙痛快的付款了，因为我们家的产业急需要钱来周转。

    每当父亲不耐烦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静静坐着，摆出一幅同意的样子听完他的牢骚，听着父亲翻来覆去的那几句原话，无非是他为了他的家族牺牲太多了，绝对不能让这份传下来的手艺就这样丢失在自己手里云云。

    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厌烦，因为家族的手艺在我看来确实是早就要被时代抛弃的东西了，那么陈旧繁复的工艺怎么能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适应下来啊，依照我的想法，那些手工造纸的东西就应该全部丢到垃圾桶里面比较好，昂贵又垃圾，根本没人来买账，完全比不上外国货的便宜量大。

    然后是让我那个古板的大哥也尽早找另一个出路比较好——这也是让我对这次旅途满腔怒火的原因，这项差事本该是哥哥的工作，但是却因为哥哥正在追求心上人这个好笑的理由拒绝了。

    骗子！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哥哥那个混账东西和父亲说的让我出卖色相的话没听见吗！这很是让我火大，并且想将哥哥连同父母一起和那些垃圾丢到粉碎机里面。

    但是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我离不开这个家，我还没有经济独立，学业才完成了一半，我不是学习的料，但是咬着牙坚持下去的原因就是因为哥哥和父亲那瞧不起我的态度，以及母亲的默许，这让我很是不甘心，于是唯一可以不去看到他们的脸的方法就是学业。

    但是真的很让人难过，我几乎没有学习的天赋，只是维持我的学业就花费了我几乎全部的精力，也是导致了我现在只能憋屈的跟在父亲身后没有一点反驳的权力的原因。

    我很是悔恨。早知道就再努力一点，要是有足够搬出去的独立经济，我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哥哥和父亲卡住命脉的。

    “瑛子，你看看我们的行程表，是不是写错了。”

    这位古板的父亲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不合身灰色西服，头上顶了个亮橙色的礼帽，看起来非常的不合身，他板着脸，手上拿着一份和洽谈对象约好的行程表，正眯着眼睛看着，然后显得有些局促，似乎是无法理解上面排列的时间。

    “这处写着次日早八点要去万九高原会和滑雪，但是明天早八点不是要集合前往松山城去？”

    他指着那张表凑到我的眼前，声音缓慢而有力。他的动作有些急躁，但是衣服显然有些小，让他不得不放慢了动作。

    “是吗？我看看？”

    我眯着眼睛，看着那张递到我面前的表格，拿着纸张的手很粗糙，而且对方的大拇指正好挡住了时间，于是我从父亲的手里拿过那张纸，但是我的动作可能在父亲眼里有点太过于急躁。

    “你小心点，不要弄坏了，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毛躁。”

    父亲皱起眉毛，想要拿回来那张纸，但是见我正在看也只好作罢。

    “怎样？”

    说起这话的时候，父亲显然很是担忧，他怕这份表格其实是对方用来戏弄他的。这太常见了，周围也有几家的人就是被这些人这样骗过去的，说是看上了你的才华，但实际上就是一场恶作剧，让人恼火，空欢喜一场，还让本来就严峻的情况更加恶劣起来。

    但是父亲和那些家伙有些区别，他是真的对自己拥有的工艺很有自信，他有他引以为傲的地方，所以，他本来是信心满满，觉得受到欺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但就算如此，心脏还是在看见表格时间撞到一起时，狂跳不止，大脑也像是被人拿了棍子狠狠敲了一下，说是满怀信心，但其实还是怕的，不然也不会带着自己的女儿过来。想到这里，这位父亲心虚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但随即又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作为子女该做的事情。

    “今天是月曜日，行程表上是从水曜日开始的，次日出发是木曜日，爸爸你和我是提前一天半来的，是看错了日期把今天当作是约定好的时间了吗？爸爸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不要毛躁啊。”

    我有点无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证券大鳄偏偏从一众人中选择了自家那老掉渣的传统工艺，但是既然父亲这样的不安又为什么还要带着她过来，现在还一副可怜巴巴的中年人做派，这真是让我觉得火大，我明白小心才是对的，但是我是真的看不惯这样的做派，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

    既然那么害怕被骗就要做好调查啊，这样感觉什么都没做还要来麻烦我的感觉让我真的很生气，自然我的怒火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但是现在就只有这件事情能让我发泄。

    “你怎么和我说话的，说清楚我看错了不就好了，这是不满意我把你带过来见世面吗？你要是不满意现在就给我回家去！”

    他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因为被我侵犯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现在急需要我顺着毛来安抚，并且肯定他的正确。

    但是我真的是受够了——

    “对不起爸爸，我太累了，今天一早就坐车赶过来了呃，我很累了嘛，不是故意的，就请你原谅你这个愚蠢的女儿吧。”

    回家势必是不可能的，我如果真的说了自己要回家的话，怕是下一秒这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就要被我的叛逆气昏过去，说不定会心梗，这可真是太糟糕了，我可一点也不想看见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出事。

    而且真的回去了，肯定会被哥哥揪着这件事情唠叨一辈子的，然后是母亲，肯定也会指责我的不孝顺的。

    综上所述，忤逆父亲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还不如在忍一忍，而且我也不想浪费这次的温泉旅行。这可是我第一次外出旅行，虽然本质上是一场肮脏的交易，但是来都来了，我肯定是要享受一下的，不然太亏了。

    “哼，你这个懒鬼，去泡温泉吧，好好放松一下你那个蠢笨的脑袋，不要在客人面前也露出蠢态。”

    父亲恩赐般的开口，语气间不自觉的上扬，看得出来对于自己女儿的服软他很是受用。

    随后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袱中拿出来准备好的浴衣，以及一些数额不大的钞票，将其递给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

    “你先穿着家里的衣服吧，这些洋衣我看不惯，一会你收起来，等见客人的时候再穿吧。”

    父亲扯着自己的领结看起来很不舒服，脸上流露着一点不自然，似乎是和自己女儿熟络不太习惯，他轻轻咳嗽一声。

    “你也长大了，我...”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位父亲沉默片刻最后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拿了下来，然后如释重负的笑出声。

    “这顶帽子真是碍事，我要去暖下身体，这衣服可真不保暖啊。”

    父亲看着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他也知道这种蹩脚的转移话题的方式有点愚蠢，但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要和女儿诉说自己对她的忽视，和这次的事情也很对不起她，这是他的补偿？

    这种话他说不出口，最后看着女儿要远去的身影，他拿着那顶亮色的帽子说到。

    “你一会有喜欢的东西就自己去买下来吧，还有，你要穿点保暖的衣服，我说的是见客人的那天，下雪了是真的很冷啊。”

    看得出来，这个天气真的是很冷了，我难得的对父亲说的话很受用，可能是这次父亲说的话还算是我理想中父亲该做的事情。

    “对了，你手里的行程表给我，不要弄坏了，这是样品。”

    我要收回前言，真是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既然是样品又为什么非要用来印刷行程表啊，而且还被手指磨得都起毛边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反正到时候失败了也不是我的问题，我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的存在罢了。于是我目送着父亲离开，看着他像是对待珍宝一样的小心翼翼的收起来那张行程表。

    泡完温泉的我觉得身心都好像得到了洗涤，不愉快的心情全部一扫而空，我甚至很有闲情逸致的看起了旅社里面的宣传册子，劣质的油墨硬刷和简单的文字描述都让我觉得欣喜不已，并且开始期待这趟路途起来，我甚至想好了到时候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和同窗炫耀这次旅途的见闻了，至于文字的描述，这可能需要花费我一点时间，因为我的国学成绩一直很差，但是正在兴头上的我才不管这些。

    休整完毕，父亲似乎还在享受温泉，我换上准备好的和服准备外出看看。这里除了温泉以外还是有些值得观光的地方的。

    自然我一定要放弃温暖的房间，在傍晚的时候外出的理由是我饿了，距离晚饭还有一点的时间，但是我是真的饿了，舟车劳顿的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出发前我根本吃不下太多食物，一方面是不满，另一方面是心中的期待感让我感受不到饥饿。

    所以现在的劣处就展露出来，我觉得我甚至能吃下一头牛了。

    于是我决定外出觅食，我倒也有点自知之明，之感在旅馆附近溜达找点小食，不是我自恋，而是我长得确实出挑，勉强对得起美人这个称呼，这美貌据说是继承了我祖母的，隔代遗传。

    说起这个，我小时候如果不是祖母一看见我就感慨长得像她，可能父亲和母亲之间要多出点争吵，这个家散了也说不准，但是好在我长大，五官长开了以后，简直和年轻的祖母如出一辙。这才让我平庸相貌的父亲放下了怀疑的心。

    至于我祖母和祖父，他们之间的爱情淳朴的很，因为祖父那个时候祖传的制纸方法还是很吃香的。

    我的父亲运气不好，赶上了不好的时代，也没能继承祖母的美貌，于是他的人生就在这场时代的浪潮中被冲走，最终辉煌的曾经现在就像是他的相貌一样平庸了，但是这个古板的家伙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非要咬着牙坚持。

    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但是从小因为这副相貌受到的骚扰我已经吃够了，我对那些垃圾的秉性算是有点了解，人多开阔的地方他们还是会收敛的。

    于是我拿着附近买的酱油丸子在路上晃悠，不多时手上就又多了章鱼小丸子，我的肚子很快就被填满了，天色也暗沉下来。

    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这也很正常，因为年末来这里的几乎都是一家人前来游玩的。我走进旅馆的时候店里面刚刚点上了灯，灯光朦胧摇曳，店内的热气让我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感觉好像活过来了，手上还剩下吃了一半的丸子，我决定回房间将其作为宵夜。

    就在我准备去房间的时候，披着夜色进入这家旅店的一行人吸引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