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耳畔传来婴儿啼哭声,展颜迷糊的睁开双眼,却见那白脸汉子已然走到近前。展颜挥舞着手中短剑,无奈自己被一箭钉地死死的,欲振臂回击却力不从心。
白脸军士冷笑着说:“你们两个小女子差点夺去了老子的性命!老实交代,你们跟汝国皇帝是什么关系?”
展颜心道:这汉子明显是想活捉她们回去邀功,她姐妹合手连连杀招都没能制敌,此生从未遇到如此厉害之人,怕是自己父亲来了也不是对手。眼下妹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今天算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哇——”
又一声声婴儿啼哭传来,展颜想回身去看看不远处的孩子,却因为身上这一箭无法转身。
她堂堂大将军之后,天之骄女如今被束缚如此,犹如被猫捉住的老鼠,不禁流下屈辱的泪来。
白脸军士狰狞地笑着:“你投降便是。瞧你这同伴已经咽气。我劝你放下手中短剑,乖乖随我回去,说不定将军会开恩免你一死。”
见展颜默不作声,白脸军士摸出胸口一枚黑色箭头,那箭头之黑犹如深渊无尽的黑洞,打眼一瞧就令人毛骨悚然。
他摆弄着箭头,指向婴儿说道:“逃命还不忘带个婴孩,必是血肉至亲,不如我给她来一下子,看你降是不降。”
“休要动手!”展颜脱口而出。
白脸军士左手攥着箭头,右手翻掌一推,一道白烟夹着雾气便笼罩在箭头之上,霎时间周遭寒气逼人。
他眉毛一挑,威吓道:“这箭头由极北冰山的寒石淬炼而成,附上我的苦寒冰焰真气,莫说一婴孩,就算山中大虫被射中也绝无生还可能。还不速速投降!”
展颜心中一颤,正要投降,突然白脸汉子背后的展欢好像尸煞跳起,猛地抱住他的后背一剑刺穿后脑,血液从白脸汉子的面门四溅而出。
同时间,白脸汉子手中箭头射出,两人随即双双倒地。
婴儿的哭声随之停止。
见状,展颜立刻单手断箭,扑过去朝着白脸汉子脖颈连补几刺。见他彻底没了动静,这又过去查看妹妹。
展欢这时候却已经没了气息,头上还插着一支利箭,腹部箭伤崩裂,血流满身。
她临死前将白脸汉子腰上拽下的一根束带紧紧攥在手中。这根束带上系着几十根新鲜没有腐坏的手指,根根纤细宛若削葱根。
这坏人竟然如此残忍,假意劝降,实则要活捉回去再慢慢折磨。妹妹这才拼上最后一口气与他同归于尽。
展颜恨从中来,发狂一般又在死去的白脸大汉脸上、身上、腿上怒扎了几十剑,猛烈而无情。双手沾满了粘稠的血水、视线被溅射的血染的鲜红又模糊,然而她仍旧如入魔一般,一剑,一剑,又是一剑......
“哇——”婴儿的啼哭又响了起来。
展颜这才从疯狂中惊醒,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抱起婴儿。突然间,悲愤之情从心头涌出,她顾不得四周,仰天大哭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展颜呆坐了一会儿,妹妹确实再也活不过来了。她潦草地用树叶和枯枝将尸体盖好,收起妹妹的短剑,抱着婴儿继续赶路。
说也奇怪,白脸大汉最后那一掷,明明刺穿了婴儿的大腿,但奇迹般地并未造成任何伤害,甚至不需要使用止血药膏,伤口就自行停止了流血。
再回想那白脸军士,武功之高竟然已可将真气汇集于器物之上。
要知道寻常人入门习武,学一些刀剑拳脚外家功夫,与一般人打斗就能轻松位于上风,若是拳脚练的好,征战沙场以一当百。
如果再加上点运气和天赋,掌握了调用真气的方法,便可将气助力于招式之上,大大增加自己的攻击力。江湖上那些成了名的剑客侠客基本都在这个层次上互相较量。
可是这白脸军士,明显已经超越了这层境界,不单使用武功的时候可以灵活动用真气,还能凝结真气在器物之上,使得武器威力大增,实属罕见。江湖传闻中,竟从未有人提及此人的名号,实在令人费解。
展颜转头又想,奇怪,那白脸军士一身军人扮相好像并非江湖中人。烁炎与栖昌联军中何时出现了这么一把好手?又有多少像他那样的高人?莫非两国已与江湖大派勾结不成。糟糕!眼下要赶紧与父亲汇合将此事报之与他才是。
......
半月后,十里亭。
展颜单手抱着婴儿在一茶坊歇息。
说是歇息,事实上她实在无法再继续前行。那白脸军士的箭气狠辣非常,这半月,她运气疗伤,食用了不少药物,但伤势并未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再加上身体的虚弱和心灵的折磨,她行走间摇摇欲坠。
自上次树林中死里逃生,她一路向西,半刻不敢停息,原本七日的路程却足足花了半月。
此刻,她面色苍白如纸,衣襟已被冷汗浸透,神情憔悴不堪。
“听说了吗?汇州城也被攻下了,那可是汝国最后一座城。”
隔壁桌的两位脚夫刚刚坐下便开始闲谈。胖点的那位快速送入一盏茶,继续说道:“这下,汝国是彻底没了。”
听到这话,展颜心中不免紧张了起来,沿路她也听闻了不少关于汝国的境况,无一例外全是糟糕的消息。
另一位忙问:“汇州?那不是汝国战神展将军的守城吗?”
“是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被攻破。”
“那战神怎么样了?”瘦脚夫这一问,展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顷刻间面如土色。
胖脚夫叹息一声:“还能怎么样,死了呗。听说,他跟展少将军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了七天七夜,以示军威。”
轰——展颜的脑袋简直爆炸了一样。
他们口中的战神将军父子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吗?他们奉命戍守的恰恰就是汝国最偏远的雄关大城——汇州。
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啊!
往昔承欢膝下的场面走马灯一样在展颜的眼前闪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硬生生的又被剜了个大窟窿。
展颜的眼眶顿时发红,连着面部都有些颤抖,手中的茶盏一瞬间被她碾的粉碎,碎片刺入手掌,鲜血淋漓,她竟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展颜只觉得一阵阵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的压来,她猛地站起身,刚向前跨出一步,忽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紧接着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这一摔正被一过路男子拦腰接住。
“姑娘,你没事吧?”男子关切的问。
展颜抬起头来,正对上男子因过度震惊而瞪大的瞳孔。
“师兄?”
话音刚落,展颜便昏了过去。
展颜这一昏,就是三天。
三天后的晌午,她睁开眼眸,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
渐渐地,展颜意识到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同时传来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师妹,你醒了。”
顺着声音的方向瞧过去,一位模样周正的男子正坐在跟前的圆凳上紧张的注视着她。
几年前,展颜尚未及笄便偷偷从家跑了出来,她素来听闻梁城“远山琴堂”的大名,慕名而来拜于“天下第一琴师”须子谦门下。
同门手足二十一人当中,与花泠师兄最是情投意合。这花泠师兄风神俊朗、在琴上的造诣颇深,对师兄弟们也是极好。她二人年龄相仿,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很容易就互生情愫。
只可惜那时候栖昌国正对汝国虎视眈眈,而这位花师兄恰是栖昌的大户子弟,他为人正经,平日里开口闭口的忠孝仁义。
起初,展颜并未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久而久之愈发变得说不出口了。直到她听闻战火开始,便不辞而别。一走就是5年,再无音讯。
再相逢,世事如梦。
展颜正欲起身,忽然一阵眩晕感扑来,人险些栽了下去。
花泠赶紧扶住她,轻声说道:“大夫瞧过了,你重伤未愈,还需长期静养才是。”说着又不紧不慢的扶展颜躺好。
展颜刚躺下,陡然又抬起身来,双手紧握住花泠的胳膊,神情慌张的问道:“孩子呢!”
“孩子没事。”花泠微笑着说道。
没多会儿,一位乳娘怀抱着婴孩踏进屋中,云锦襁褓中的婴儿此刻正睡得香甜。
展颜迅速夺过婴儿,见她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婴儿明媚的睡颜,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幕幕,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叫师兄惊慌无措了。也不知是哪个无耻之徒辜负了师妹,花泠心中恼怒,师妹所托非人啊。这等浮浪子弟不愿承担责任也就罢了,还对师妹痛下杀手,实在枉为人父、枉为人夫。若被我抓到,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待展颜哭了一会儿,花泠怜惜的说道:“师妹受苦了。”
接着又宽慰道:“师父很是想念你呢,经常在师兄弟们面前念叨你的名字。待你伤愈,我就带你去拜见他老人家。”
一晃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间,花泠对这个师妹可谓是无微不至,生怕她有一丁点的不适。
有什么好东西总会第一时间送到展颜面前。寒天添置的上好裘袍不计其数,酷暑时斥重金从府窑大量求购冰块。白日里忙于府中事务,但只要自己一得空,准会去看望师妹。
在展颜初来府中养病的半年里,花泠更是悉心照料:嘱咐了八个丫鬟贴身伺候她,端茶递药还要自己亲历亲为。每天早晚守着展颜,等到展颜身无大碍,花泠自己倒是瘦了一大圈。
丫鬟偶尔也打趣展颜:“从来没见老爷对人这么上心过呢。上次出门碰到姑娘,急的连生意都不谈了,火急火燎的赶回府。路上累死了三匹马呢。”
再说展颜这边,身体瞧着没什么大事,却是落下了病根。
她每每想到过去,满腔愤懑郁结于心,再没了以前那股英姿勃发的威风气。
如今国家沦亡、父母也不在人世,究竟何以为家,自己又该不该将这一切告知洛华公主呢。是继承前人的仇恨和痛苦而无能为力,还是做一个快乐的平凡人。
展颜思前想后,还是差人把花泠喊了过来。
“师妹,你找我。”
花泠兴冲冲的走进前院,边走边说道:“当季的枇杷成熟了,甜得很。我这就派人送些来,你尝尝。”
未等花泠坐定,展颜开门见山:“师兄可愿娶我?”
花泠直接呆在原地,先是意外,转而疑惑,接着狂喜的说道:“自然愿意!师妹,你可知我得知你尚未婚配之时,心头是何等喜悦?每天都笑着从梦中醒来。只是我知你心里难过,一直不敢表露,更不敢告诉你我的心意。自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已经认定你是我的妻了。”
说到这里,花泠突然神情一沉,转喜为忧。
“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你突然消失,我们都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当年我娘以死相逼,如今我已有妻王氏。她虽无所出,但主动为我纳妾刘氏,且持家多年并未有什么过失。我若现在休她,怕是于情不合,于法不据啊。”
“师兄不必为难。我做妾室便是。”展颜倒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花泠紧握着展颜的手,歉然道:“承蒙不弃,唯恐委屈师妹了。我花泠发誓,从今往后只对师妹一心一意。对于师妹的女儿,我会像亲生女儿一般呵护,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虽然我不能给你妻子的名分,但在我心中,你才是我花泠想要一生守护的人。”
展颜轻叹:“别随便发誓,那不吉利。”
大婚那日,一切都如花泠所言,虽未有正妻之名,却以娶妻之礼,锣鼓喧天,红妆新娘展颜庄严步入正门。
厅堂里,一旁的王氏攥着拳头,早已愤怒的咬紧牙关。
仪式结束,新人已入洞房,宾客渐渐散去,只有王氏依旧攥着拳头气鼓鼓的不肯离开。
“哎哟哟——瞧瞧,这是谁呀,眼睛和嘴巴都拧巴到一起了——呵呵呵呵——”
人未到,笑声先至。
刘氏挑弄着指甲,阴阳怪气的对着空气说道:“要怪就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咯,哼~”
她吹拭着指甲,花枝乱颤的又是一番放浪笑声,随后一扭一扭的走离了厅堂。
啪的一声,王氏狠狠的将手中的茶盏摔到了地上,她的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骚狐狸!”王氏怒骂:“不就是生了两个女儿,还想爬到我的头上不成!反了她了!她不想想当初是怎么跪在地上求我的。小贱人!”
身侧的丫鬟春喜赶忙拾起地上摔碎的茶杯碎片,另一侧的秋悦说道:“夫人莫气。她刘氏什么身份也配让夫人挂心?就算是那个新来的,也不过是个下蛋的母鸡罢了。这个家里呀,还不是夫人说了算。”
春喜忙完了手里的活儿,也连连附和:“您瞧那个新过门的,整天病怏怏的,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蹦跶不了几天。”
......
次日清晨。
花泠坐在榻上,若有所思。
“师兄在想什么?”展颜屏去服侍的下人,朗声问道。
“师妹,我本以为你抱来的是自己的骨肉。可昨夜洞房......”花泠略带迟疑,开口问道:“那个孩子是?”
展颜没有搭腔,平淡的说:“我既然嫁给师兄,孩子以后就是师兄的孩子。”
“师妹既不愿多言,我自不强求。这孩子可有名字?”花泠问道。
展颜道:“既然是师兄的孩子,自然是随师兄姓花,单名一个落字好了。”
“花落?花落。”
花泠默然思索片刻,随即道:“花开花落梦随风,曲终人散泪成空。”
他摇摇头,唉声一叹:“花落看来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凝望着展颜,又说:“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倒是希望花开不谢,岁岁有花。我们的孩子就取名花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