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使用记录，则可在后两章的使用勘注里发现对应的使用时间，及用处。若是全部耗尽，也是如此，便还要在使用勘注最后特意注释，提醒再做采买......”

    光是教导容目窈如何记账与查账，便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华尚功语气平稳，不紧不慢，徐徐道来，虽然她音线依然冷素，却把细节处都讲得仔细明了，容目窈一字也不敢漏听，用了十成的劲聚焦着精力，不过半个时辰就已觉得累了，还有些神思涣散，此时帐中人却像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一样，话题正好中断：“今日就说到这里，明日你再来。”

    也不容她回覆，便说要睡下了。待到容目窈出了屋后，参横忙迎上来：“小姐，怎么说了那么久的话，她可是有为难小姐的地方？” “并未，我只是帮了点忙。” 目窈摇了摇头，却也想起，自己实际并未帮上什么。

    但摄入全新的知识亦不是一件易事，目窈只觉得脑袋沉沉，又恐遗忘什么细节，便着急回宫，想着要将要点先记下来才是。

    第二日来的时候，却见华尚功端坐于床上，案几上的账目已被收罗了起来，只放了针线，“你今日便做这件刺子绣。”

    “唯一一个要求，就算出错也继续绣下去，不用回改。”

    容目窈不明所以，既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不用看账本，也不知道缘何就要开始练习绣工，但她只是照做。

    一个时辰下来，一幅刺子绣完成了个大半，其中小半针脚都有错处。

    “你回去吧，明日再来。”

    第三日，案几上一本账册。

    “你今日便把今年立春以来，金丝银线的采买及使用情况梳理清晰。”

    容目窈依旧不明所以，却还是规整地将金丝与银线的每条记录仔细誊抄在绢纸上，统一用作计算，一个时辰过去，算了好几回，还是发现某类金丝的入库与出库数量对应不起来，于是乎便在呈报完情况后发问：“是否存在误录，为何算下来，这采买的乌程金丝少了一些？”

    “因为这其中，有一件进供大焱的罗织蹙金绣品不按估计，用多了些金丝。”

    原来华尚功对所有的物品用度都了然于心，那容目窈就更不明白，为何她偏要让自己再算一遍了。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

    容目窈便是这样一日刺绣，一日查账，循环往复，足足持续了半月余，起初参横还觉得华尚功性情古怪，劝过她。但容目窈却坚持，说跟着华尚功总能学到书卷上学不到的知识，便也跟着陪同了半月余。

    终于过了桃月，便是孟夏，连着后宫众人的春衫都逐渐轻薄了起来。这天，容目窈又去寻华尚功，却见她当着容目窈的面，将她之前所绣的织物全数倾倒在地面，并问道：“你自己觉得这些绣品如何？”

    目窈将它们逐一拾起，只见上面的绣迹大多仍然笨拙而歪裂，一月多了也未见到一些喜人的进展，便低头暗声说道：“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便是对了。” 容目窈听到华氏这么回答，怔怔地抬眸看她，却见眼前的妇人，依旧板着一张脸：

    “这人为的地方，难免就要有偏差与错处，就好像这账本，再事无巨细，也总是难免有一些出入，又好像这女工，自然会有针脚下错，或是衔接不严的时候。” 华尚功道：“那你可知道你的问题出自哪里？”

    “你不允许自己犯错，因此便战战兢兢，漏洞百出。” 此言一出，容目窈似是有些愣神，似是在回想什么，她想到自己看书练字时，一想到当时圣上那失望的神情，手腕便会莫名颤抖起来，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练久了累了，小憩片刻就好，后却发现并非如此。

    这不宁的神思一开始只困扰在书案上，后来，后来便是生活起居，亦或是来这尚功局下绣都会偶尔再犯，她越集中，越逼着自己，那错处果真就越多，想到这容目窈还是有些困惑，她停了良久，又似回过神一般，带着些疑问轻轻发声：“可我听说您也是一个臻善尽美之人。”

    妇人叹道：“我是允许自己犯错，更允许自己在错误中学习错误，我从不求极致，但求自己无悔罢了。”

    “无悔。” 容目窈似是用长很长的时间，来思量忖度这两个字，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在她现今的人生里，为了满足他人的期许，为了不让他人对自己失望，她总是应承，总是迎合，她慎之又慎，却从来不曾考虑过自己的心意。

    也许现在的她，依旧无法在短时间内，想明白这两个字背后所蕴藏的奥秘，但华氏无疑在她心底撒播下了一颗籽种，至于如何生长，将是她自己的人生课题。

    “才多大的孩子，哪来的包袱，竟将手脚束得那么紧实，也不知道给自己松松绑。我一个陌生的妇人叫你来，你便也天天来，让你做什么事你便问也不问，就照着做，外面光景如此之好，你为何不好爽一次约，去放放纸鸢，斗斗草，偏要陪我这个怪人耗在此处吗？” 华氏的话头突然被中断了，原因是容目窈竟用小小的双臂环住了她的腰，将自己的小脑袋埋在她小腹处，似是闷声哭了起来。

    “以后你便不用来了。” 华尚功对着怀里的女孩，语气终是和软了些。

    原本华氏便以为这姑娘不会再来了，却见她隔三差五地还会再来尚功局，还是向着她手下的陈典制学绣工，就如同之前一样，一切都未变。

    参横却始终觉得自家的小姐好像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例如当华尚功走过的时候，目窈便会高举起那幅被她绣得横七倒八的花纹图样，向华尚功似邀功一般：“您快看看这个有没有很丑？” 见目窈还带着笑意，参横简直不敢相信，凡事都要殚精竭虑，做到第一流才算罢的自家小姐，也会有这么一面，但这一面也只在这位尚功大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来，回到昆玉宫她便又做回了那位谨小慎微的容宗姬。

    华尚功轻轻走过，却连头也不扭一下，似是像没听到目窈的话一般，行至没人的地方，才会笑着轻骂一声：“这个小妮子。”

    这几日靳帝不怎么来昆玉宫，三皇子又不知怎么的，死活闹着不肯进食，姜贵妃哄了又哄都不见好，又觉得可能是这个奶娘奶水不够，再召了两个媪姆来，几人围成一团，却都没甚好法子，便又请了当值的御医来每日诊脉，昆玉宫里进进出出，被众人堵得水泄不通。

    目窈觉得自己在反而是添乱，便一早就带着参横出去了，在六尚局混了几个时辰，却也不便多做打扰，便信步而行，在皇宫内兜兜转转起来。

    突然行到某处石林，听到石丛背后，响起似是什么活物的尖锐叫声，叫声哀转凄厉，容目窈忙循着叫声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