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夜色渐浓,白昼里积攒的暖意延续到深夜,城中小巷里的猫狗叫声阵阵,吵得青云心烦。

    他闭眼咬唇,眉头紧皱,额上大颗的汗快将那张假面浸裂。

    三年前,虽然项弥月将他从断崖救下,可回山之后,却被项义拿去练毒,在后山药池中不死不活的泡了将近一年,身上的阳气几乎已被那药池之水焚噬。

    脏腑只能靠日日服用调配好的毒草来维持。

    从那日攻城之后,被阿楚带到这宅中,他就再也没有拿到过压制五脏毒气的解药。

    被衣衫遮蔽的皮肤已经在逐渐旺盛的毒气中生出红疹,这几日的夜里,更是瘙痒难耐,表面的药蜡早被他抓挠的稀烂。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低头去求阿楚。

    他说服自己扛过一夜又一夜,就算痛苦的要死,也不愿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弱点。

    夜已深,一丝风也没有,静谧之中,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青云的院子极偏,西墙之外就是民宅胡同。

    他忽听墙瓦处有瓦片响动,迫不及待的起身,捂着胸口急步冲到门前拔下了门闩。

    这几步路走完,身子便再也撑不住,折回桌前坐下,趴扶在了桌上。

    门口闪进一个带着帏帽的女子,丰胸翘臀,个子高挑,从上身紧束的衫袍可以看出,她双臂肌肉的力量感。

    她将手中的两包药草和一个装有金银和药蜡的包袱放于桌上,便无言的跪在了青云的脚下。

    青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便飞快的打开药包,不顾体面的抓起一把一把的药草往嘴里塞去。

    那些药草本该用水煮食,但身体的痛楚让青云实在不愿再去繁琐。

    铺天盖地的苦涩在味蕾蔓延,这股让人作呕的气味硬是将他的眼泪冲了出来。

    他塞的太急,手指被毒草尖端的刺扎破,但他就像感受不到疼痛般,使劲嚼着那药草。

    毒草的汁液混合着唾液送入胃中,让他的痛楚有了片刻的舒缓。

    他终于可以抬起头,对地上跪着的女子道:“无涯,你起身,从今以后,你不必再跪我。”

    女子抬头,眸中有泪,“公子是要舍了奴婢吗?”

    青云摇了摇头,“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是奴,我也绝不会舍了你,这些跪礼,都是做给山上那帮人看的,私下里,你不必如此拘谨。”

    他口中唤做无涯的女子,便是三年前,他被项义扔入后山药池中结识的姑娘。

    她是药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子,是他们中最胆怯最柔弱最会对着项义摇尾乞怜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之人,熬死了药池中大部分的男人,而且在青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伏在他耳边道:“求你别死,你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们不如……不如……想办法杀了项义。”

    濒死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后,再次睁开了眼睛。

    药池中的药人为了维持生命,每日都要出池施针,这日,项义药方大成,激动兴奋的他饮了些酒。

    一时的马虎,被这个躺在石板上,就要咽气的少年私藏了一根银针。

    而他最终也被这根银针刺入了颈脉。

    项义死都没有想到,一只快要死去的半鬼,出手的那刻,腕力竟然如此生猛又敏捷。

    青云永远记住了那一瞬间的力量,在往后的日子里,就是靠着深深印刻在骨子里的那股腕力,不声不响的反杀了济苍山所有挡路的人,成功坐上了溪月阁的宝座。

    “我还活着的消息,没有放出去吧。”

    “公子放心,只有无涯一人知道。”

    “好,让你做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公子所托之事……”

    无涯刚说了前半句,便敏锐的察觉到门口有脚步声传来,遂闪到了内室之中。

    他们泡过药池的人,内力都被迫爆到上乘,研习一般的武功心法,突破也比常人要快上几倍,所以,无涯屏气躲到内室,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青云也将桌上的药草划到了案几下面的柜子中。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拿着一摞药包的阿楚。

    “这是镶儿按照阿生的症状给你配的方子,想到……”阿楚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你在那药池中定是耗了不少日子,药量便多加了一倍,明日启程去上京的路上你带着。”

    青云背对着她嗯了一声,并未转过身来,内室帷帐被窗扇吹进的夜风撩起,阿楚心中拾起一丝怪异。

    她果断走进他的内室,四周扫了一眼,并未发现异常,脚步却不自觉的朝那紧闭的衣柜走去。

    “姐姐在找什么,怕我在这宅子里藏了刺客不成?”青云依旧背对着她,迅速清理着手心和嘴角的药渣。

    阿楚被他故意一激,方才的不适感消散,反问道:“为何不转过身来?”

    “姐姐本就不想见我,我何必让你看见我这张假面,自讨没趣。”青云用衣袖拼命的擦着手上被药刺扎出的血,又控制着动作的幅度,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安静而温润。

    一心想着赶紧将她应付走。

    却被明察秋毫的阿楚撕着肩膀的衣衫,猛的将青云翻过身来。

    坐着的他故作没有防备的跌到了阿楚的腹前,又假装慌乱的躲闪开,而手上的动作也没闲着,偷偷将袖口往上挪了一寸,似是无意般露出了手臂上被抓烂的药蜡下那猩红的皮肉。

    阿楚果然在看到那丝猩红后,将他的两只袖口撸了上去,这几日淡漠的神情里终于露出了焦灼之态。

    “竟自己拖成了这般模样,为何不与我说!”她语气里半是心疼半是责备。

    青云故意挣脱了她的手,起身背过身去,态度傲慢道:“姐姐如今连我送的药都怕我掺毒,想必我在姐姐心里,已是个狡诈之人,若是再跑到你眼前装可怜,岂不是矫情的很。”

    阿楚见他还在为白日的事生气,而那瓶药膏中也着实无毒,他如今又这副惨样,便不想再与他置气,于是暂时收起了责备的姿态。

    从桌上的药包中,拿出了抑制红疹的药膏,伸手将青云扯到凳子上坐下,为他挽起袖口,耐心涂抹起来。

    青云看着面前不断轻吹着他的手臂,为他涂药的阿楚,心中终于涌出一丝得意。

    “姐,我好疼,你能多帮我吹一会儿吗?药膏都给了姐夫,一点也没给自己留。”

    阿楚抬眸,四目相对,对方琥珀色澄澈如水的眸子,委屈的看着她,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但一想到他散毒疫,结戎寇,杀人又防火,阿楚本想缓和的脸色再次阴冷下去。

    “你姐夫此次回京,实属迫不得已,明知是场鸿门宴,但如今手无兵权,也没有倚靠的权势,只得返京再议,你如今已是一个死人,只有你姐夫可以暂时保你性命,若是被二皇子和叶垂青发现你还活着,蓟州勾结戎寇夺城一事,必会让你垫背,所以,回去的路上,我劝你老实一些,不要动什么歪心思。”阿楚帮他涂完一只手臂,正要换另一只时,被青云甩开了手。

    “我还以为姐姐是好心来帮我上药,原来是怕我路上给那姓秦的添堵,这是提前来给我敲警钟了,你不必担心,我楚青云瞧得清局势,用不着你在这假惺惺的跟我废话。”

    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不再挽留,“我要睡了,姐姐请回吧。”

    阿楚见他跟个刺猬一样,浑身长满了刺,也不愿再逗留。

    等阿楚出了院门,青云便抓起桌上的药包悉数撕烂,甩在了地上,药渣撒得到处都是,躲在柜子里的无涯害怕的踩着地上的凌乱,走了过来。

    “公子的事,我已安排妥当,您只需坐收渔利即可。”

    青云摆手,无涯离去。

    他拿出无涯为他带来的药蜡,麻木的清理着身上的残破。

    烛火昏暗,铜镜中皮肉翻飞的公子,又慢慢的恢复了往日的俊朗,亦如多年前那个信马由缰的少年郎。

    第二日清早启程前,阿生终于争气的醒来,吕镶忙喊来阿楚。

    阿楚惊喜的冲到榻前,刚要开口询问他感觉如何,却没想到阿生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红姑娘,你失信了。”

    少年眼圈泛黑,眸子褪去了往日的高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怨,“红姑娘,你说过会替我们报仇,但你却什么也没有做。”

    阿楚哑然。

    还是吕镶打破了这份尴尬,“阿生醒了就好,如今你姐姐也找回了记忆,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你只要按时喝药,也会很快康复的。”

    而少年带着质问的眸光却没有从阿楚的身上移开,“既然姐姐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也不再是姐姐最亲的弟弟了。”

    阿楚一怔,勉强挤出一丝笑,“说什么胡话,阿生自然是姐姐最亲的弟弟,一会儿要走远路,先把药喝了。”

    药匙送到嘴边,少年却没有配合着张嘴,“那楚青云呢,既然我是姐姐最亲的弟弟,楚青云算什么,而且,姐姐记起了他,便不会再替我报仇了,对吗?”

    “你姐姐已经替你教训了他。”吕镶道。

    少年却不领情,“如何教训?打手心吗?我,还有虎子和雷子的命,如此便一笔勾销了吗?楚青云虽然残忍,但他那日在溪月阁教过我一个道理,他说有些仇恨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我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

    阿楚有些心惊,少年此时眼中的阴鹜居然与三年后再见的楚青云有几分相似,她突然联想起吕镶说的话,那药池毒性生猛,不会取人性命,但却攻人肝肺心脉,放大人的嗔念。

    如今看来,的确恐怖如斯。

    阿楚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他答复,只得放下手中的药碗,默默的去为他收拾行囊。

    她无法帮阿生背负仇恨,也无法替青云去赎这份罪孽,她能做的,无非是在他们的身后,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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