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1

    在朝歌的第六年,又是七月十八。

    崇应恩每年都能收到姬发送的武器,不是削铁如泥的鸳鸯刃,就是能破重甲骑兵的齐云矛。今年,崇应恩终于忍不住了,跟姬发说能不能别只送武器,搞得好像我只会打打杀杀。

    姬发歪了歪头,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这有什么不对,崇应恩就是天生属于战场啊。

    崇应恩抱着手臂,跟这个人说不清,都不想跟他玩了。

    姬发骨节分明的双手握住了她的肘窝,不许她对自己做出这副她只会对崇应彪摆出的姿势,小心翼翼地问:

    “那,那你今年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能找到。”

    崇应恩想开口反驳,但又及时收了口,别别扭扭地想甩开他的桎梏,支支吾吾。

    “我...你这送人生辰礼物哪有问别人的,我告诉你了,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姬发刚燃起一点求知欲瞬间又扑灭了,看着她半天不讲话。

    十八日早上,姬发照常来到崇应恩营房门口等她一起去训练场。崇应恩穿好铠甲,打开门,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衬出浓厚的睫羽,曾经的蝶翅将要化为苍鹰,双翼乘风而动,吹起她丝衣下摆的灵动。

    院中的姬发背着手,站得笔直,可仔细一瞧,他那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瞟,右脚尖不停点着地,看着就知道这人正紧张得不行。崇应恩憋了笑,故作严肃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戳戳他未被背甲包裹住的肩膀。

    “干嘛呢,这么严肃。”

    姬发低下头,望着女孩一脸春风得意的表情,心蹦跶得更快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我怕你会不喜欢。”

    姬发的嗓子像是被豆子堵住,又小又涩。

    崇应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冲他摊开一只手。

    姬发背着的手终于垂下,认真地在崇应恩手腕上系上一个暖黄色干涩的小环,简单编成了三股辫的样式。

    “这个是我让人回西岐收的,是今年长出的第一根麦秆。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除了武器该送你些什么。可我记得你说过,你觉得北崇于你不像西岐于我那样,是个家,所以我就想把我家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小恩,我送你一个家,好不好?”

    如针如鼓,音转气翻,姬发说的每一个字都混合着似有若无的麦香钻进崇应恩的心里,连他每次换气时细微的气口都被放大,存在脑海里。崇应恩张张嘴,这下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

    可抬眼,却见到眼前的人面颊绯红,咬着下嘴唇,好像也在回忆刚才那段话哪一句没发挥好。

    他练习了好几天呢。

    崇应恩乐得逮住这个人的难堪,逃避自己一瞬的失态,浮夸地指着他的脸,大声问。

    “诶,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姬发慌忙用手捂住脸,结结巴巴说,没事,只是天气太热了。

    “哦...热吗?”

    女孩意味深长,故意拖长的尾调在他心里拉开了一点皮,那种似有若无的触碰挠的他直发痒,可这痒却没有源头,捉摸不定。姬发只觉得自己坐在一团云雾里,纵然这是柔软的事情,可他又不得不时刻担心自己会因驾驭不住这份轻盈而跌落,摔得粉身碎骨。女孩明显发现了他的走神,似乎不太开心,皱起的眉眼一瞬间闯入他的神外世界,将他拉回人间。

    姬发以手作扇,望着早晨还未发威的太阳,飞快地说,是啊,确实有点热。

    崇应恩促狭地笑了,接着伸出双手,不容置喙地捧住了他通红的脸,歪歪头,笑的天地都失了颜色。

    “那我帮你降降温?”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支撑点,大口喘息着,努力

    平复着内心翻涌沸腾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面前女孩的情绪。

    “所以,你愿意吗?”

    崇应恩有心想逗逗他,故意睁大浸染桃意的丹凤眼,满是无辜。

    “愿意什么呀?”

    “就...就是,把西岐当成你的家呀。”姬发的声音像淹在水里,含糊得怎么也听不清。

    崇应恩望着他,发丝被盛夏的风吹起,身后的香樟叶也成双落下,在他的眼眶里框成一副琐碎的画。琐碎的发丝,琐碎的绿色,琐碎的一如往常的那些墙面斑驳,清空揉云,一个满是燥意的夏天。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是因为女孩栗色的头发刚好折射出一点柔暖的光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往往都是要问问女孩的,可这次他不敢,因为问问题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才算尊重,但是现在他不敢看。他确信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定能倒影出他所有不曾宣之于口的秘密,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自己。所以他只敢看着那栗色的发梢,动也不动。但又一阵风吹起,摇动了珍珠贝串起的风铃,叮叮咚,钻进空气,揉进他的心里。

    姬发,你想什么呢,我当然愿意。

    2

    又过了两年,崇应恩褪去了少女的最后一丝稚气,久历沙场的五官已具肃杀犀利之势,使小兵们常望而生畏。她的眉眼依旧上扬,但不再如春飘的柳叶,而是锋利的刀。姬发与崇应彪等人也已经长成勇武健硕的男子,在武场上,在大野间,风随剑破,挥戟成歌。

    崇应恩与其他质子们认了朝歌的二殿下殷寿作名义上的父亲,他们朝拜在大殿之下,高呼殷商勇士,誓死效忠。偶尔,殷寿会披上雕夔融金的盔甲,高举能挡万军的三尺配剑,站在演练场的最中央,其身威猛有如拔山而起,其声惊鸟,如洪钟响彻云霄。殷寿说他们是他最勇敢的孩子。他会亲自教授四大伯侯之子剑术,会告诉他们自古胜兵的第一要义,便是一往无前,宁死不得脱于王命。他还会和质子们一同巡视,饮酒,大谈殷商万年之盛。

    崇应恩会想,她有父亲了,真好。可偶尔,在殷寿手中的长矛刺穿与他演练的质子肩膀时,她还是觉得,父亲的眼睛里没有儿子,只有鲜血能让他充满慈爱。

    耳边依然是几千质子撼天动地的高呼,崇应恩与姬发他们站在阵首,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后来,姬发,崇应彪和姜文焕被任命为亚臣,为王室武官,可入殿护卫。崇应恩与鄂顺则被任命为耤臣,在城中专监奴隶营建。

    3

    崇应恩和鄂顺与其他官员手持长鞭,站在正在修建的浸日台前,鼻子里斥满灰尘,很难闻,是里面混着血味,汗味,还有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的绝望的味道。冬天早就大肆宣告自己的到来,崇应恩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甲,鹿皮制的披风被寒风得张牙舞爪,褶出怪物的低吼。眼前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把朝歌锁在虚无里。还有更叫人感到虚无的,是望不尽的灰蒙蒙的人头,灰蒙蒙的衣衫,和衣衫下沾满灰尘的皮肤,以及浸出鲜血又被灰土覆盖的,灰蒙蒙的伤口,无趣得让人麻木。

    崇应恩看着奴隶们背着巨大的石块,从她面前一个接一个地经过,就像企图撑起树根的蚂蚁,那么可笑。奴隶们可见骨形的腿暴露在寒风中,颤抖着。他们走得极慢,却一刻不停留。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有沙哑紊乱的呼气声,像装满沙子的水囊,里面没有水,只有沙子疯狂想要逃出的惨叫。

    奴隶们没有长相,没有高矮,没有老幼,只有一身的灰蒙蒙。

    他们的一切自我被远处的乌云吞噬。

    他们只是石头。

    还有那些巨大的象,崇应恩看不见它们背上驮着的石头顶端在哪。从远处看,它们与殿城里的摘星阁一样高。崇应恩在想,这些大象就是一座座高楼,不停地崩塌再建起,直到它们轰然倒下,与身旁被压死的奴隶一起铸成朝歌新的高台。

    据说能应天命荫万民的浸日台已经修了十年,可崇应恩觉得它从来没有被太阳眷顾过。

    崇应恩觉得自己也是灰蒙蒙的。

    4

    “老东西别装死,起来!”

    随着鞭子绽开皮肉的闷声,崇应恩身旁的官员打飞了被石头压在后背摔倒的老奴隶。他趴伏在地,浑身不停痉挛。

    崇应恩拦下了即将甩在他身上的第二鞭,却听官员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隔阂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监官,您手中的鞭子若是无用,可以交给我,不要耽误了营建。”

    崇应恩放开了手,同一旁的鄂顺说,鄂顺,这样不对。

    “他们是奴隶,小恩...”鄂顺不愿去看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北风吹乱他头盔上的长羽。

    狰狞的红色蜈蚣还未爬至棉靴下,又被灰尘掩埋。

    5

    殷寿的寝殿错落着上百只蜡烛,在灰色的冬日中开辟出格格不入的温热。

    同样温热的,还有蔓延的血迹。

    殷寿今日又斩杀了两个侍奉不力的奴隶,他们的尸体还躺在床榻下方的台阶上,蜷曲的四肢永远也无法碰到旁边的头颅。

    今晚当值的是崇应彪和姬发。他们卸下盔甲,熟练地收拾了奴隶的残躯,没有打扰到床帐内睡着的殷寿。

    出了寝殿,崇应彪突然问姬发,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见过我阿姐了。

    姬发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说是啊,她如今在城中任职,我们很少能碰上。

    崇应彪说,我也许久未见过她,没和她一起吃过饭了。

    姬发从摘星阁远眺,神思穿过厚厚的门墙,投向被黑夜阻隔的远方。

    嗯,我也想她了。

    6

    姬发今晚需要接着值守,崇应彪便先回营房。临走前,姬发把身上的黑熊斗篷取了下来,让崇应彪带给他姐姐。

    崇应彪走后不久,姜妃与殷郊来到摘星阁前,问起殷寿。

    姬发说,父亲已经睡下了。

    “殷郊,我们改日再去见你的父亲吧。”姜妃发髻上的凤头钗在空中遨游,替代了今晚无月的寂寞,替不了她脸上的落寞和麻木。

    “母亲,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他答应了我,今晚可以一家团聚,我们进去,他定不会生气的。”

    姜妃拉住了欲继续前行的殷郊,在他恳求的神情下,摇了摇头,声音显得无限空渺。

    “儿子,走吧。”

    7

    刺骨的风钻进骨髓,崇应恩却如无察觉般。这冷意不同往常,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根本无处可避。

    近了营房,看见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在门口冲她挥手,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快步走去。

    “应彪,怎么不进去等我啊。”

    崇应彪再不复少年时的稚气,不再总把浑身提得高高的,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也不像过去那般冒失,说话做事学会了沉稳收敛。

    崇应彪把手上的斗篷盖在崇应恩肩上的披风上,把她衬得壮硕不少。

    “姬发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在外面披上你才能知道这家伙给的东西好不好用。”

    崇应恩双手抓住斗篷,拢在自己身前。她不着痕迹地偏过头,敏锐地捕捉到黑绒上的沙土味。

    他的味道。

    崇应恩觉得五脏六腑重新涌进热流。

    她走进房门,崇应彪跟在她身后。崇应恩点上灯,转头就注意到崇应彪脸上的一个小血渍。

    “怎么搞的,受伤了?”崇应恩赶紧拿帕子替他擦,可那血迹已经干涸,顽固地烙在他脸上。

    “放心吧,不是我的血,是奴隶的血。”

    崇应彪无所谓地拍开她的手。

    “今天又死了几个人?”

    “就是两个奴隶。他们触怒了父亲,当死。我和姬发都处理好了,你别担心。”

    狂风骤起,如鬼魅惊笑,撬开崇应恩刚温暖一些的心房。

    8

    三个月后,殷寿带三千大军大破西南一个不愿朝贡的诸侯国,国中老幼妇女被充作朝歌的贱奴,健壮的男人则被抓进斗兽场,作为朝歌军队的奴牲。

    质子们足以成为殷寿在沙场上最得力的武器,只差最后的开刃。

    他们需要真正地体会杀人的快感。

    随着殷寿一声去杀掉所有不忠于殷商的反贼,质子们像得了号令的驯兽,冲向前方手脚都缚着锁链的奴隶们。

    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刀剑与锁链相交声,利刃挑破血肉的闷声不绝于耳。

    崇应恩反应过来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奴隶已经被她压在膝盖下,她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只差一步,就能毁灭那男人眼中满溢的恨。

    可那个眼睛太吓人,绝望,不甘,恐惧,嘲讽,还有越过她向着上天的质询,崇应恩惊得松开手,穿沙剑掉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彻底破处了她心中最后一句魔咒。

    她好像正渐渐甩脱某个不知从何时起悄悄扎根在四肢百骸的蛊毒,重新找回自己的信仰。

    那个奴隶跌跌撞撞地跑了,但她仍在下一秒看到他洇出鲜血的后背。杀死他的那个人没有停留,锋利的剑接着指向下一个衣不蔽体的奴隶。

    她站在原地,脚如千斤。她看见不远处的崇应彪和姬发们英勇无畏,利落地杀掉一个又一个反贼,他们脸上是那样的坦然,明媚,和在训练场上一样的坚定勇敢,可这次崇应恩不再为他们而高兴。

    惨叫声穿透耳膜,在她的脑海中四处冲撞。

    姬发提剑向她走来,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受伤了,她看向姬发,第一次想要远离他。

    姬发注意到她后退半步的动作,刚想扶住她,手就停在了半空。

    因为崇应恩问他,姬发,可以不杀了么?

    “小恩,什么意思?”

    “这些奴隶,你可以不杀了吗?”

    姬发不明白她的意思,想要追问,一个奴隶就踉跄地向崇应恩的方向倒下。姬发来不及多想,举剑对准他的头颅,崇应恩却钳住他的手腕,巧力一转,夺了姬发的剑,把他的双手箍在背后。

    “姬发,我说,不要杀了。”

    崇应恩抬头看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姬发,却不是往常那样的俏皮与温柔。她对着她最好的朋友,第一次表现出愠怒与疏离。

    “小恩,他们只是奴隶,是父亲的敌人,是殷商的叛贼。”

    崇应恩没有开口,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乞求。

    姬发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他心中的一根弦越绷越紧,却又如何也断不了,在他的心肉上绞磨陷入,像被细小的虫子啃噬着,让他很难受。他极力克制自己,却做不到,他发过誓,不能背叛父亲。

    “崇应恩,他们是奴隶,是敌人,是反贼。”

    姬发又重复了一遍。

    “这些只是殷寿告诉你的。姬发,他们没有家了,他们也会很疼。”

    姬发甩开了崇应恩的手,他觉得有些害怕了。不只是害怕崇应恩不再与他并肩作战,还在害怕,怕自己会因她所说的话而动摇,而背叛殷寿,背叛殷商。

    崇应恩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姬发手中飞出一物,直刺向她的身后,紧接着,后背传来嘶哑的□□。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目眦具裂的奴隶,直直向后倒去,一根削尖的枯枝从他手中滑落到地。

    他的胸口,插着一枚坠了铜链的箭簇,那链子弯绕盘旋在他的身上,与细密的血迹交映。

    “我若不杀他,现在死掉的就是你。”

    “崇应恩,你刚才赢了我,这个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姬发转身,很快消失在一层层堆积在地的尸骸里。

    崇应恩望着刚刚死去的奴隶,他再也闭不上眼睛。她生平第一次害怕所谓的鬼魂,想逃离这里,可她始终动不得,她连眼睛酸胀到流泪都不敢眨,她无神地盯着那奴隶胸口的东西,那东西糊成一团,她看不清楚。她知道姬发说得对,所以崇应恩不停地告诉自己,害怕的事就多看看,看久了会习惯的。

    可是,真的需要去习惯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的身子才被一股力量带出桎梏。崇应彪看着地上死透的那个奴隶,又看看崇应恩,掰过崇应恩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阿姐,训练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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