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的雪花已经停了，刺亮的天光挤满整个屋子。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冒冒失失的叫声又响起。

    “阿姐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难不难受？我可不眠不休照顾了你一晚上呢，半夜我就出去上个茅厕，姬发还偷偷溜进来打扰你，我一下就把他赶出去了，厉害吧。”

    崇应恩终于等来二傻子弟弟递过来的水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姬发在哪。

    “崇应恩你什么意思啊！我费心费力照顾你，你就只惦记着那个王八蛋！”

    崇应恩:嗯嗯，辛苦了，回去睡觉吧。姬发呢？

    崇应彪气鼓鼓地走了，脚跺得震天响。出了房门，还听得到他能穿破天的破锣嗓门。

    “我姐叫你进去！”

    2

    姬发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衣服上全是湿的。崇应恩半坐起来，问他怎么站在外面，没有回去吗？

    姬发嘁了一声。“还不是你弟弟，死活不让我进来，我看他才不会照顾人呢。要是昨晚是我在这里，你肯定醒得比现在早。”

    说完，煞有介事地曲起指骨探了探崇应恩的额头，刚才骂人时的气势全没了，低下头绞着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恩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出去骑马练武的。那么大的雪，害你受凉发热。”

    崇应恩觉得他向来张扬的声音此刻闷闷的，像是把很多情绪用一个很小的口袋包成一团，只能委屈地挤压在狭窄的空间里，散不出去。

    所以崇应恩把热乎乎的手指塞进他搭在膝盖的拳头里，一点点将他的五指摊开，然后收进掌心。

    他的手果然有些凉，崇应恩心里捏得紧，手也捏得紧。

    “你不用道歉的，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你不是说了吗，要赢过你，我才配得上做西岐勇士。看来我暂时还不行，以后要你多多指导。”

    再次强调，姬发真的很好哄，听了这话，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就舒展开了，白牙明晃晃，像个小狗。

    “对了！”小狗脑袋困惑多。“你昨晚吃肉的时候怎么哭了呀？不开心吗？”

    崇应恩笑着，轻轻摇头。

    “我就是有点想我母亲了。”

    小狗点头，表示理解，想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

    崇应恩让他把桌上的木匣子拿过来，小狗得了任务，干得积极，献宝一样将匣子捧在手心，把开口处对着她。

    崇应恩接过匣子，取出打磨过的的箭簇，倾身挂在姬发脖子上。

    “你先替我保管吧。等到我能打赢你的那一天，你再还给我。”

    姬发开心得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崇应恩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双手筑成的空间里。

    “放心吧，一定好好替你守着。”

    端着药碗的崇应彪恰好去而又返，一进门看见这一幕，又开始大喊大叫。

    “姬发你要做什...”

    “闭嘴！！！”俩人同时出声，怒目而视。

    崇应彪:555我给姐姐熬药还要被她和她的野男人凶。

    3

    大地却了白袍，又染了红妆。袭人的风不再清凉，眨眼又将入夏。

    今天崇应恩到处找不到姬发，去问殷郊，他说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我怎么知道，然后就留给她一个饱满的后脑勺。

    崇应恩倒也不着急，毕竟完全不用担心这个人会有什么事，可能就是一时兴起想去哪个无人敢踏足的山沟沟探险了。

    可恶，居然不带上我。

    下了训后，崇应恩就在营地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姬发的确是个很好的师傅，今日崇应恩在训练中又赢了三个壮汉，离打赢姬发又近了一步。想到有朝一日能把姬发按在床上地上问他服不服，崇应恩毫不掩饰心里的开心，一边走一边傻乐。

    走着走着，崇应恩发现自己不自觉又来到了那条小河流边。五月底的天气，还没赶上他们初见那一日的燥热，只是河水依旧一刻不停留。天幕泛着绒蓝的光，星星倒是出来了许多，像在布面上撒了一把糖。有意避开脚下黄黄粉粉的小野花，崇应恩想去河边洗把脸，结果就见到了个黑乎乎人影。

    原来跑这里伤春悲秋来了。

    崇应恩走过去一掌拍在姬发后背上，然后抱膝坐在他身旁，开始阴阳怪气。

    “我说怎么一天见不到你人。怎么，烦我了？最喜欢热闹的西岐世子也想来一个人静一静了？还是说你在汲日月灵气，想背着我偷偷精进？”

    崇应恩最近越来越吵了。

    姬发却真像是个不爱说话的孤僻少年，听了她这么多话，今天还就一句话没反驳，光盯着河中央凸起的一块大石头发呆。

    崇应恩只看得到他落寞的侧脸。

    “怎么了这是？你不开心啊？”她终于发现姬发不对劲了。

    姬发朝她的方向微微侧过头，眼皮子都没掀起来，看着草地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个头。

    “嗯。我有点想家。”

    “今天是我大哥的生辰，我已经两年没陪他过过生辰了。”

    姬发的声音又闷又小又委屈，崇应恩第一次见这个人颓成这样。

    她总是能听姬发提起他的大哥。在他的描述里，伯邑考光风霁月，文学武略皆能当世间之首，还能察天机，算农时。没有政务时，会和农民们一起下地，活儿干得比谁都好。姬发还说过，那把穿沙剑，就是大哥亲手为他做的。崇应恩看着打磨得精细又不巧饰的剑身，对姬发的话深信不疑。能做出这样一把低调却无一处废工的剑，可见其人之玉洁松贞。

    崇应恩扯了扯姬发的袖口，姬发看向她，眼睛里似乎漾了水光，也不知是小河的倒影，还是他心里的反射。

    姬发又说，我派人给大哥带了礼物，是我自己做的篪，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哥哥喜欢吹奏，他吹的曲子能使云遏山恸。

    “肯定会喜欢的，你是他的弟弟，你送的礼物对他来说都是最好的。”崇应恩捏捏他的手背，笑着安慰。

    “小恩，其实当年我与哥哥比箭时，是我在他的弦上动了手脚，才赢了来到朝歌做英雄的机会。但我也不只是想做英雄，我觉得哥哥那样好的人，就应该留在西岐，辅佐父亲，所有的百姓都喜欢他，他以后会成为特别厉害的伯侯君。这里不适合他，所以我来了。”

    崇应恩静静听他说完，蓦然道:“姬发，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姬发终于舍得廓开他圆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崇应恩。

    崇应恩坐得离他近了些，隔着轻薄的夏衣布料，依稀能触到他身上高于常人的体温。

    “你虽然和我们一样也是质子，但是你的父亲爱你，你的哥哥爱你，你有这个玉环。你心里有希望，对家的希望，还有对这个天下的责任，你不觉得来这里是受苦，不觉得在这里会被家族放弃...我很羡慕你，姬发，真的。”

    姬发有些无措，他好害怕自己的一次低落，又让小恩想到过往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夏夜晚风轻抚肌肤，姬发看到崇应恩鬓边的长碎发不安分地往前冲，却只能在原地飞两下，然后又被扯回脸颊。风止，她又是那副宁静的模样，好像刚才的那一场风动只是幻觉。

    “小恩，没关系的，你现在在朝歌，朝歌的兄弟们都知道你的本事，你还是我姬发的亲传弟子，你未来一定也会有自己的天地，也会有很多很多爱戴你的人。我看崇应彪那小子对你就很不错，你也是有家人爱着的。”

    姬发急切地想要抚慰女孩，忍着不快第一次夸了崇应彪。

    “还有你的母亲。”姬发拿出放在腰间锦囊的箭簇项链，箭簇在冷光下生出寒意，中和了入夏时节的燥热。“我当时不懂为何会有人将这个东西当做礼物，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崇应恩回过头，看向他的眼睛胜了河流，赢来了弯弯的明月。

    姬发没来由地呼吸一窒，咽了咽口水，再开口，声音竟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

    “人们总以为箭簇要借助弓的力量才能杀人，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很喜欢射箭，不只是因为倏忽等待后正中目标的快感，还因为箭是唯一的一个，既能用来近身作战，还能远射的利器。借力而发，凭风遨游。它有很多种可能，只看你如何用它。”

    “小恩，你就像这枚箭簇，虽然一开始棱角尽失，但始终等待着磨开血刃的那一天。往后，如果你想做近刺的刃，我就做握住你的手。如果你想吃掉远处的虫蛇，那我就当你的弓。”

    “我还可以做风。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小恩，你别怕，我会永远在。”

    繁星下，少年少女轻轻依偎，崇应恩靠在姬发的肩窝，姬发也侧头揉蹭她的三股辫。两个人都有些痒痒，靠近了些，让自己更加实在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姬发，我不怕呀，从来不怕。”

    “我有你，你对我好。”

    小彩蛋

    “小恩你快看，有萤火虫！”

    向来一击即中的西岐世子猛地往前一扑，手中却什么也没捉到。

    瘪着嘴爬回崇应恩身边，伸手扯扯她的衣角，黑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恩，要不要去抓？”

    崇应恩笑了，摸摸他头顶的碎毛，像哄孩子似的。

    “你想要萤火虫啊？”

    “它们好漂亮。”姬发点头如捣蒜。

    “可如果你抓到了，不要多久，它们就不会发光了。”

    姬发委屈地哦了一声，盘腿坐下，手肘撑着下巴，眼睛一刻不离萤火虫飞舞的方向。

    崇应恩看不得他这样，突然伸手盖住了他的右边眼睛。姬发愣愣眨眼，睫毛就在她手心拂动。

    “唉呀，姬发你怎么搞的，什么时候把萤火虫藏进自己眼睛里了？”

    本以为姬发会反击，没成想他动都不敢动，小声嗫嚅着。

    “小恩，别闹。”

    “我可没有闹！”崇应恩压根不放过他，干脆另一只手也盖住他左边眼睛。

    这么漂亮的萤火虫，我当然要抓住。

    崇应恩声音清冽，与耳边的流水合鸣。

    姬发的视线陷入短暂的黑暗，心里却亮起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