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1

    崇应恩穿过火舌托起的漫天喧嚣,独自回到营房,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锁好房门,没有点灯。今晚月亮很圆很亮,透过窗框在地上格出微弱的光影,像营外那条小河一样清凉温润,缓解了身上伤处带来的胀痛。想了想,崇应恩难得地改变了一下房内物品的摆放,把床尾放着的矮凳挪到那片月光之下,坐好,想让这流华多多浸润一下左肩处灼热的血痕。

    摊开手心,一直被握住的弧圆小药瓶在手中轻滚两下,就乖乖地不再动。这小瓶子做得简单,与那把剑一样没有任何装饰,却处处是洁净对称的舒美,与那个人一样。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回来的路上怎么也不肯放松捏紧药瓶的手,弄得这瓶子都沾上了一些手汗灰尘,实属没必要,又不怕会有人抢。崇应恩立马又甩甩头,深吸两口满屋桂香,直到神思清明些,才打开药瓶,将淡黄的粉末倒在胳膊肩膀的剑伤上,包扎好,又弄些药粉在清水里,触水就成膏状,搓热后抹在瘀青处。涂上的一瞬间,清凉密滋滋地透进肌肤,立马缓解了疼痛。就是后背的伤有些麻烦。崇应恩轻轻拢上衣襟,拿着玄蛇匕首走到院外,砍下一根桂树枝,打算削成木片来涂后背,结果一偏头又看见个让人偏头痛的急吼吼的人影。

    “崇应彪,你到底想干嘛啊。”崇应恩有生以来第一次烦恼自己的姐姐身份,斜眼望着胸膛鼓得高高的发威小牛犊,突然觉得好心累,站在桂花树下“擦擦擦”地削着树枝,摆明了没兴趣听他讲话。崇应彪不干了,阿姐竟然这次居然不骂自己莽撞无礼,刚刚在屋内情景演练了老半天的回怼之术都只能憋回肚子里,简直是胀得发慌,这个女人一定又是想到了这么个新方法来管束自己,可我聪明的崇应彪就不上这个当!

    于是,崇应恩只觉得自己不理他反而让他更加得意了点,再次感叹隔岁如隔山,自己永远猜不透看着长大的小子每天在心里琢磨什么。

    “我刚刚听人说了,你是跟殷郊对打受了伤,你说你就这么点毛没长齐的本事你跟那个疯子打什么,不要命。你还敢说我不要命。”

    “我是误会姬发了,但他平时也没少找我麻烦,就这一次还抵不了他欠我的,我可不会和他道歉。”

    “你别用他给的伤药,肯定不好用,还不如咱们从崇城带来的一半好。”

    “……“

    ”擦擦擦,擦擦擦……”

    “崇应恩,你不理我你高尚,你莫用小爷送你的匕首呀!!!”

    崇应恩划完最后一刀,一块方形扁平切面整齐的薄木条就削好了,随意地把刀往旁边一抛,转身就要回房。崇应彪急得赶紧接住匕首,大步一迈就赶在姐姐走到房门前挡在她前面,双臂撑着门框,长腿也随着岔开,身高便降了几寸,正好和姐姐视线相持。他圆瞪着眼睛,倒是显得眼神不再那样阴毒,反而恢复了小时候做错了事还倔着不肯道歉的神情。崇应恩被挡住去路,还真不恼。今晚和他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只觉套在肩膀上多年的枷锁松开了,钥匙竟是一直尘封在自己心里。她突然多了些握力感,她好像可以抓得住自己的生命了。

    所以她捏着手中木片的尾端,让其在早被磨砺得粗硬的五指间轮回翻转,面无表情地与崇应彪对视。

    姐弟间的意识交战最终以姐姐的胜利告终。

    崇应彪收回手,乖巧地握拳垂在两侧,低下总高高扬起的头颅,小声道:“我当年不是故意挑事。”

    “什么?”不是,怎么突然又提当年了?你说的当年是哪年啊?我记得你年年挑事都多得数不清诶。

    崇应彪没有回答,又闷又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我不是抢他们的玉佩才和他们打架的。那个玉佩本来就是我找父亲求来送给你的,是他们说你和母亲出身低贱,连见一眼这玉佩都不配,还摔在了地上,又污蔑是我不尊父不尊兄砸碎了东西,我才生气的,但也是他们先动的手……“

    崇应恩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五年前让母亲急火攻心,夺了她性命的那次“挑事“啊。仔细想来,姐弟俩后来越发形同陌路,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事情的缘由的确不在意料之中,事实上,这些年崇应恩总靠“我不恨弟弟“这句话活着,直到最后在心里默念这五个字都成为了习惯,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见到弟弟时脑海中这重复无边的吵闹。但这一刻,她没感到什么惊讶,意外,愤怒,不解,没有去追问为什么你之前不解释,也没后悔之前没有主动去寻找真相。过去的遗憾太多了,不想在让它影响现在,崇应恩觉得有什么附骨之蛆挣扎着逃出她体内,让她骤然一身轻松。月光照在这家伙的脸上,叫她第一次看清弟弟下巴上青涩的小胡茬。不错,还真长大了。

    崇应恩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把他往旁边推,径直走进房中,下了逐客令:

    “臭小子,你姐我还没涂完药,快疼死了,没工夫跟你回忆当年。赶紧回去睡觉,过几天咱俩也去高台上比一场。“

    2

    没想到,今日这素来冷清的小营房还真热闹,送完一位烦人精,又来一个…不算烦人的家伙。

    姬发从来不客套,钻进房里就自己抽了个矮凳坐在崇应恩对面。他腿长,缩在凳子上,膝盖都和肩膀一样高了。他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挠着头问着对面的女孩:“我本来都要睡了,还是殷郊让我再代他跟你道个歉。你是不知道他,心里过意不去又不肯自己来,有多烦人。我看现在也不晚就来了,没打扰你吧?”

    崇应恩此时已经放下挽起的长发,头顶的两个三股辫还未拆,垂落在颊侧,显得俏皮。她半边脸被烛火照亮,姬发看清了她浓密的长睫。似乎是有些不自在,她总是不自觉地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可她眼睛一动,那黑色的睫羽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吹散收在花苞中的清香,送于四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岐世子此刻又感觉脸上痒痒,好像真被蝴蝶翅膀拍了一般,一边抠着右脸,一边疑惑怎么一见到她就脸痒,莫非我与这北地女子命数相克?

    呸呸呸,鬼神之事怎可轻易言说。

    “那个…”“你…”

    奇怪的沉默之后,俩人又同时开口。

    以指绕发的崇应恩笑了笑,对姬发道,世子先说吧。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嘿嘿。”姬发这挠着头的愣头小子模样,崇应恩觉得这个词好像更适合对弟弟的形容,不过用在眼前人的身上,似乎也很可爱。

    “你给我的伤药很好用,一涂上就觉得好多了。”崇应恩坦然回答。“还是要谢谢你帮我,不然我还真不能保证能挡住那一剑。”

    姬发很好哄,就这么两句道谢,他就开心得嘴角咧到耳朵根。

    “好用就好,好用我再多给你一些,我那里多得是,我大哥伯邑考每年都会派人给我捎来不少。对了,有机会我一定要介绍你和我大哥认识,他可厉害了,什么都好,射箭骑马样样比我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姬发一说起自己的大哥就滔滔不绝,崇应恩听得有些晃神,觉得他和自己不太一样,是有家人爱的孩子。只是为什么,他父亲还要把这么爱的孩子送来朝歌呢。

    说完这一茬,姬发又拍拍胸膛,骄傲地告诉崇应恩,我已经好好说过殷郊今日的不对了,你也别生他气,他人很好的,就是有时候说话做事太单纯,难免冲撞了别人。你要是还生气,我明天把他逮来让他亲自给你赔罪。

    崇应恩倒是听出来了,虽然姬发表面是在责怪殷郊莽撞,但话里话外都是替他说话,赶紧摆手,说真不用,演练场上受伤再正常不过,我又不是个泥娃娃,没这么脆弱的,你就把我当成和其它质子一样的就可以了。

    姬发嘿嘿嘿地点点头,又像想起什么,指着崇应恩褪了袖子的手臂上的绷带,红着脸问你还痛不痛。

    “痛啊。”崇应恩觉得自己越发喜欢做个真诚的人了。

    这下姬发懵了。他本来就是因为觉得不小心看到了女子裸露的手臂,回避又显得更加刻意,就找个话题问上一句刚刚就问过的问题。平常在营里和其它兄弟们相处的时候,没一个人会承认自己痛,哪怕是腿断了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尖嚎着,就这点小伤,比蚊子咬一口还不如,拿酒来,我们喝一杯。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大大方方地说痛。可崇应恩说这话时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既没有刻意的逞强,也没有什么脆弱的姿态。月华如水,和她的眼神一样温和明亮,好像知晓人间的一切异物琐事,只是不曾言说,高高地照耀净透你的心,却并不让人感到冒犯。

    姬发这么想着,也就说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不疼呢。”

    崇应恩微一挑眉,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姬发笑得不知所措。

    “可是我就是痛嘛,不管伤过多少次,我心里可以习惯,但痛的感觉是我身体带给我的,我也没办法叫它停下呀。“

    这句话说得率性,姬发隐隐约约觉得,她真像在撒娇。

    “对了,今日在高台下,你说我是自家兄弟。还是第一次有男人这样称呼我呢。”

    姬发闻言,慌乱解释,“我我我,我那时候有点急,一下没想那么多,你要是觉得冒犯,我和你道歉,以后再也不这么叫你了。”

    “哦?”女孩来了兴趣,“那你以后打算怎么称呼我?”

    “额…姐,姐妹?”

    “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也是哦,那我们该做什么呀。”

    崇应恩像看着他说这话时脸上可疑的红晕,看傻子一样,“你是没听说过朋友这个词么?”

    姬发小鸡啄米,“对对对,朋友,以后你就是我除了殷郊之外最好的朋友!”

    “好。”崇应恩冲他伸出手掌,与第一次在河边找他要回东西不同,这一次是少年少女许下的青涩的契约。“好朋友。”

    姬发也握住她的手,与她拇指相交错。

    “最好的朋友。”

    “姬发,我怎么每次见你你都在射箭呀。”崇应恩的身份转变认同感很快,不再叫他世子了。

    “你很厉害。”

    姬发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丝崇拜,心里不知道有多美,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这有什么,明天开始我手把手教你,我们一起成为殷商最厉害的勇士。”

    窗外,暮色锁寒剑,星桂覆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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