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乡间小道,阡陌交通,鸡犬相吠,水田漠漠,暮晚霞红。

    女孩牵着弟弟的手站在一个路口,狭窄小路的一侧是水田,另一侧是山下人家。

    这家人的老头是女孩爷爷的亲兄弟,姐弟两经常在太阳落到山背的时候到路口等妈妈回家。

    老头坐在家门口,背靠藤椅,手搭在旁边的木桌上。

    木桌上放有赤红色的一方烟丝,老头眼睛都没往桌上看,单凭手感摸了一把烟丝,用烟纸卷起来,末了沾点口水糊上,凑近火机抽了几口,直到口鼻中喷出云雾般升起的白烟,他才满足地眯起了饱经风霜的眼。

    过了一会儿,他冲门口路边的两姐弟道:“珠儿啊,回去吧,最近忙着收稻,你阿妈帮工要赚钱,晚回的。”

    徐露珠闻言,圆溜溜的眼珠从远处的狗移开,鼻间尽是上一户养猪人家传出来的猪粪味,她看了眼弟弟,见他正跳脚拍蚊子。

    徐露珠看向叔公,脸上有些生气,“叔公,我阿妈让我和弟弟在这等她的,没等到,不走!”

    小姑娘说话急,咬字重,加上相貌英武,身材高大,粗眉一竖,分明没有恶意,稚气的脸上却让人觉出一丝戾气。

    那叔公是性子急的,见徐露珠不耐烦的样子,眉一皱,手一挥,丢去一句话:“去去去,别在我门口挡路。”

    徐露珠被他的话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瞪着老头咬牙,直到弟弟拉了拉她的手,与她说话,徐露珠才“放过”老头儿。

    “阿姐,好多蚊子咬我。”

    女孩生得粗蛮,弟弟却是个清秀模样。

    徐露珠借着微暗暮光,看到了弟弟下巴处红红的几个蚊子包。

    她伸手摁那几个红突起,直让徐霖疼得后退。

    “哎,姐,姐,我疼!”

    徐露珠眼睛一眯,笑起来时脸上的肉堆在一起,本就不大的双眼就眯成了一条缝,不好看,人见了顶多夸一句可爱。

    “徐霖,你也太娇气了吧,这就疼啦。”她嗓子大,声音亮,震耳朵。

    徐霖嘴一瘪,黝黑发亮的双眸立刻泪汪汪,委屈极的模样。

    “你哭!你敢哭我就打你!”

    徐露珠挥起手掌,作势要打他,徐霖见状,立刻收回刚才酝酿的眼泪,甩开姐姐的手跑了出去。

    边回头边朝她做鬼脸,“咧咧咧,你来追我呀!我才不会让你打!”

    徐露珠嘿呀嘿呀挥袖,拔腿就冲徐霖追去,“徐霖!你看我能不能追上你!”

    她们两姐弟的鞋子都放在叔公家门口,光着泥脚在铺了水泥的路上跑,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黑夜吞食,乡间夜色星星点点。

    路灯顺着蜿蜒的乡道盏盏亮起,姐弟两打打闹闹、追追赶赶,最后停在了村里的旅游景点月亮湖边。

    前几年几个富商衣锦还乡,搞起旅游开发,东旭村的月亮湖被.干部报了上去,批了3A级旅游景区,之后就有老板在月亮湖边建了一个大酒店。

    白玉石砖铺就,大理石柱支撑,里头金碧辉煌,跟电视上看到的豪华别墅差不多的酒店,姐弟两蹲在路边,眨巴着一小一大的两双眼,傻愣愣地看着那边的富丽堂皇。

    “阿姐,我累了,不跑了。”

    女孩也道:“嗯嗯,不跑了。”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啦快啦。”

    “姐,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徐露珠看了眼他们刚去泥巴地里玩的弄脏的脚,低着头,小声道:“可是我们脚脏。”有些不甘心。

    “嘿嘿。”徐霖笑了笑,小手指向酒店门口浇花的水管,“我见过里面的阿姨拿它浇水。”

    徐露珠顺着弟弟的手看向长长的蓝色水管,方脸上绽出一抹笑,她拍了一下弟弟的背,爽快道:“好哇!”

    说罢撒腿就跑向那处,一点都没有等他的意思。

    徐霖被她拍那一下震得生疼,眼里都挤出泪花,见姐姐都到酒店门口了,才无奈地追上去。

    徐露珠指挥他:“霖仔,去那边拧水龙头。”

    妈妈的话可以不听,姐姐的话却不能不听。

    因为妈妈只有在极生气的时候才会揍他,而姐姐是高兴揍他、不高兴也揍他。

    为了不挨揍,徐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打不过怎么办?忍呗!

    徐霖肩膀一耸,认命地往水龙头走。

    徐露珠挽起泥裤腿,小手握着水管,转身朝弟弟道:“霖仔,开水!”

    酒店前台的姐姐刚放下座机电话,就看到外面有两小孩在玩水。

    “诶诶!你们干嘛!”为了迎接贵客,柜台姐今日穿了一身正装,好不容易等到贵宾电话,说快到了,外面却冒出两个熊孩子,能不急吗。

    柜台姐姐跑出去,三米长的水管像沉睡的巨龙蠕动身体一般,随着水流涌过慢慢舒展,而徐露珠正握着水管头对准脚丫,等待凶猛水流的到来。

    “嘭!”

    水压一下冲上来,冰凉的山泉水唰唰冲到徐露珠脚背,她哇地一下跳起,“好大水!”

    “好凉快!”

    徐露珠握着水管,看向气势汹汹走来的柜台姐姐,眨了眨眼,笑道:“姐姐,我和弟弟来借水洗脚,你不要介意哈。”

    柜台姐盯着地面:清洁阿姨刚用水冲干净的瓷白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此刻女孩用水冲脚,周围便晕开了一摊黄泥水。

    柜台姐穿着几百年没穿过的高跟鞋,瞬间腿软。两小娃娃的杰作是能让她两眼一黑的程度。

    “啊啊啊!你们这两个熊孩子!我这里刚冲干净的!”

    徐露珠见她生气,忙道:“姐姐别生气,我等会帮你冲干净。”

    农村的孩子打小就能干活,柜台姐不怀疑这一点,可不远处传来的汽车引擎声让她绝望。

    来不及了。

    车灯已往酒店门口照来,柜台姐不得不把小孩放在一边,往那辆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商务车走去。

    “你们在这待着。”柜台姐嘱咐道。

    徐露珠的目光被从未见过的高级车吸引,水压很大,冲得她脚疼。

    徐露珠不得不把水管放在地上,边捧水洗脚边看车。

    驾驶座下来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率先注意到一旁玩水的女孩,抬手扶了扶眼镜框,只愣了一下就往另一侧走去。

    柜台姐已将女人孩子迎下,在一旁招待:“夫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乡下酒店好处就是清静,保证您住得舒服。酒店已经备好晚餐,夫人少爷请跟我来。”

    男人从后备箱拿出行李,推到他们身边,“夫人等一下,我先去把车停好。”

    车身挡住了徐露珠的视线,她便低下头想快点洗好脚。

    没听到他们说什么,车辆再次发动引擎,而徐霖此时跑到姐姐身边,故意踩了踩姐姐洗干净的脚,“嘿嘿,到我洗了。”

    徐露珠刚洗干净的脚背瞬间留下一个泥痕,暴脾气一上来,拧着弟弟手臂恨道:“你找死啊!”

    徐霖被她拧疼,惨叫一声,接着就使劲往姐姐脚上踩,“啊!”她刚洗干净的脚!

    徐露珠不得不松开抓着弟弟的手,跳到一旁。

    徐霖得意地朝她做鬼脸。

    徐露珠生气,看着不断涌出的水流心生一计,拿起水管就往他脚上滋, “让你嚣张!”

    水势太猛,徐霖被冲得又凉又痒,立刻跳脚逃走,“你,你再追我!把我衣服搞湿了看妈妈会不会骂你!”

    徐露珠才不会被他的鬼话骗,“阿妈要骂也是骂你,又不是我的衣服湿了。”

    徐霖一溜烟跑到车后面,徐露珠靠着蛮力挤压水管,冲出一道优美水流追着徐霖跑,她大笑:“你跑啊跑啊!有本事你再跑远点,看我能不能滋到你!”

    恰好商务车开走,徐霖看到一旁等待的三人,机灵地跑到他们身前,“姐!有本事你冲我呀!”

    徐露珠怎么没本事。

    她这娃子激不得,一激将就将水管头冲向徐霖,唰唰水花落下。

    “啊!”一道细弱的女声惊起。

    徐露珠傻眼了。

    徐霖没想到姐姐真敢往这边滋水,也没管自己湿漉漉的上衣,忙转身看向身后无辜“受难”的人。

    三人齐齐盯着他们。

    徐霖率先注意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对上陌生男孩深沉的黑眸,他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牵着男孩的女人穿着一身温婉大气的珍珠白旗袍,手里挽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包。

    女人很美,琼鼻美目,五官精致,皮肤白里透粉,尽管有些苍白,额前鬓发也沾了水珠,却不觉狼狈,反而我见犹怜。

    她此刻秀眉轻皱,显然是被惊到的模样。

    而旁边的柜台姐姐衣服被淋湿,同样是又怒又惊。

    刚才瞪徐霖的男孩则一身黑色西装,比徐霖高了半个头。

    男孩眼睫微抬,僵硬地转了转眸子,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朝徐霖揍了一拳。

    徐霖被他强大的气场镇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个高半头的男孩揍也没有躲。

    “啊!”徐霖没想到他真敢动手,还没感受到痛,就先喊了一声。

    男孩挥拳的动作熟练之至,没少打架的模样。

    女人吓了一跳,忙拉住少年,“阿眠住手!”

    徐露珠看到弟弟被打也吓了一跳,瞬间红眼,怒喊一声冲男孩撞去,“不准欺负霖仔!!!”

    徐露珠比男孩还高,长得又壮,肉也结实,一下就将男孩推开,她转身抱住弟弟,摸弟弟脸蛋,担心问:“仔没事吧?”

    徐霖被那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脸颊的肉感觉疼得都不是自己的,倔强着没有掉眼泪。

    他拍徐露珠的背,还想着不让姐姐担心,瓮声瓮气道:“我没事。”他声音本就秀气,此刻弱气,便更像女孩。

    徐露珠贴着弟弟冰冷的脸,弯颈吹了吹,“霖仔别怕,姐保护你。”

    徐霖下意识拉住姐姐的手。

    就算他再没见过世面,从那家人的打扮来看,也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物。

    而徐露珠显然是不会管这些的,阿妈说过,谁都不能欺负她和霖仔,她要保护霖仔,霖仔也要保护她。

    徐露珠浓眉一竖,转身往刚才打人的男孩看去,她是一定要为弟弟讨公道的。

    “打人是不对的!你,跟我弟道歉!”

    男孩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置若罔闻。

    徐露珠看清他脸的瞬间,猝不及防心一跳,被男孩的外貌惊艳到。

    天色暗,酒店门口的吊灯很亮,打在他白皙透澈的脸上出乎意料的好看。

    山河秀骨,林风拂木。

    徐露珠心道:眉是墨的,眼珠是黑的,嘴巴是红的,脸奶白奶白的,跟霖仔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

    ——好像比霖仔好看。

    徐露珠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旁边的女人见说不动自己儿子道歉,只好自己上前,可还没走一步就被儿子拉住。

    陆书眠蹙着眉,与徐露珠外表的凶悍不同,他身上的戾气是自心生发的。

    他与女人对视,非常固执,慢慢吐出字来,“妈,他活该。”

    这年徐露珠七岁,徐霖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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