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梦来

    天已黑了,有明月从海上升起。

    医馆已经打烊,小夭和涂山璟收拾好看诊的东西,关了大门,与苗莆左耳一起,坐在后院吃晚饭。

    自离开大荒,来到这无名海岛上,已经四年有余,小夭想不到做什么,还是捡起了老本行,开了个医馆。

    岛上居住的人不多,有常年在此劳作的渔民和逃难而来的可怜人,形形色色,口音各异,但都在努力地生活着。

    璟还像十七一样勤劳踏实,事事听话。有时他穿着粗布麻衣坐在那里轧药材,小夭总想起从前在回春堂的日子。

    吃过晚饭,左耳去洗碗了,苗莆在厨房帮他,璟还有些药材没有清点完,进了药房。小夭在街上闲逛消食,走着走着,走到了海边。

    海风湿热,吹起她素色的衣衫。小夭捡起石子扔进海里,恍然听到了远处的一阵歌声。

    婉转悠扬,声如天籁,小夭觉得很熟悉,突然想起来,那是鲛人的歌声。

    从前她和相柳在海底,看到过鲛人求偶的景象,那时的声音欢快欣喜,但如今,透着哀伤和痛苦,仿佛是在无力地倾诉。

    小夭在海边坐下,静静听着。过了很久,身后有人叫她,“小夭,回去吧。”

    涂山璟来接她了。

    小夭从思绪中脱离出来,转身离去。

    这几年,璟与她彻底从大荒消失,也没有任何故人的消息。小夭想到玱玹也许会着急失控,四处找她,但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深得无法弥补,如今这样永不相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相柳,自葫芦湖决裂,直到战死,与她也没有再见过,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有。小夭曾以为时间会冲淡记忆,故人却在这平凡的夜晚,又回到她脑海中。

    此后的许多夜里,小夭睡不着,都披上衣服,来海边坐着,却很少再能听见鲛人的歌声,没有变的是,那歌声中依然充满着哀伤。

    小夭用心经营着岛上的医馆,依旧主治不孕不育,却不像在清水镇时那么忙。

    有时夫妻一起来求医,或者生下孩子后,会带着礼物来感谢她。看着他们甜蜜羞涩的模样,小夭偶尔会想到她穿着大红嫁衣的那一日。

    那一日,赤水氏以最盛大的排场迎娶她。

    她那时已经接受了命运,做赤水丰隆的夫人。不料,防风邶却突然出现,打断婚礼的进行,以多年前的一个承诺为条件,不顾赤水族的颜面,强硬地带走了她。

    他们在清水镇住了一个月,相柳用妖力逼问她,最想与谁共度一生,她忍着不答,再后来,防风邶被杀,蓐收带兵屠戮神农残军,相柳战死。

    每一个画面,她再想起来,依旧会觉得心痛,还好,还有涂山璟,还有十七。

    如今不再做毒药,小夭顶尖的制毒能力无用武之地,连医书也翻得少了。

    日子闲了下来。没有事忙的时候,小夭时常在后院,听璟弹琴,或者看他写字。

    璟依旧沉默寡言,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太大的情绪。小夭时常在想,遭受涂山篌欺辱之前的璟,会是什么样子。青丘公子的名号响彻大荒,那一定是一个清风霁月、潇洒风流的少年郎。

    璟似乎懂她的心思。岁月飞快地流过,欢欣、痛苦都已经不再清晰,人潮中只有他们,还握着彼此的手。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地过下去。

    有一日,小夭在医馆给两个渔民包扎伤口,听他们谈起了新奇事。

    “你听说了吗?东南外八十里那个岛,就是魔头相柳战死的地方,最近有些蹊跷!”

    小夭心头一颤,手也有些抖,渔民并未注意到她,继续说,“据说当时相柳化作一滩血水,剧毒无比,整个岛都没了生机,但最近你猜怎么着,岛上竟然有活物,是什么没人知道,那翅膀,像半座山那么大!”

    另一个渔民一拍大腿,“哎呀,那我们可要躲着走!在那里都能活着的东西,搞不好比九头妖更可怕!”

    不惧剧毒的活物,翅膀有半座山那么大,小夭瞬间明白了,是毛球。

    毛球自小认主,跟着相柳,他若地下有知,会不会遗憾,抛下了毛球?

    渔民离开了,小夭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当初决定来海上定居,这小岛是她选的,与相柳战死的地方隔得如此之近,她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一看。

    相柳与她之间有过情蛊相连,有过救命之恩,也有过利用欺骗,到最后,他将一切解释为公平交易,甚至,他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

    小夭整日心神不宁,连璟也察觉到了。黑暗中,他轻轻拥着小夭,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靠在他肩头回应,“我没事。”

    故人却入梦来。

    眼前是一双血色妖瞳,危险又致命。小夭感到头脑昏沉,肢体不受控,像是堕入浓雾之中,迷迷糊糊地想去抓住什么,却什么也触碰不到。

    “小夭,你想嫁给谁?”有人问。

    “叶...十七。”

    “你想和谁共度一生?”

    她内心抗拒,不愿回答,但此时头痛欲裂,似乎在受凌迟之苦。

    “相...相柳...”

    突然间妖瞳消失,一片虚无。

    小夭从床上坐起,喘着气,冷汗已将她后背打湿。

    “怎么了?”璟见她惊醒,不明所以,用袖子替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璟,你睡吧”,小夭起身披上外衣,“我出去走走。”

    小夭知道他睡不着,但顾不了那么多,从房里出来,向海边走去。她步伐太急切,几次险些摔倒。

    今夜无云,漫天星辰,眼前海浪翻滚,卷起泡沫,一遍遍地冲刷着海岸。

    小夭坐下来,赤足沾着海水,有浪花袭来,打湿了她的裙角。

    她并未在意,默默独自坐着,只有黑夜里的海与她遥遥相对。

    与丰隆成婚前的七日,她一身白衣,也像今晚这样,孤独地坐在海边。那时她心中充满期盼,相柳却始终没有来。

    小夭捡起石子扔向大海,一块又一块。

    大海却始终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脸已被海风吹得冰凉,手臂也没了力气,才起身,慢慢地走回去。

    房里未点灯,璟应该是睡着了。小夭脱下外衣,小心地掀开被子,不想扰了他的梦。

    璟微微动了一下,似乎睡不安稳,小夭赶紧拍了拍他的后背,下一刻,璟覆身过来,将她圈在臂弯之中。

    “璟。”

    他却没回答,低头吻在小夭耳畔,极尽缠绵,手指一路向下,想要去解开她的衣衫。

    小夭感觉到自己冰凉的身体变得滚烫,心中却有着极度的慌张,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

    心中似乎挣扎了千万遍后,她推开他,“璟,睡吧。”

    黑夜中看不见,但她能想到他此刻的神情。过了许久,璟轻叹一声,背过身去。

    小夭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直到天亮。

    思念的种子一旦种下,就迅速生根发芽,如星火燎原,势不可挡。

    小夭依旧每日在医馆坐堂,但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璟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却什么都没问。

    终于有一日,他又在深夜的海边找到小夭。她一身白衣,坐在岸边,远远看去,只像是那浪花之中不起眼的一小朵。

    海风阵阵,夹杂着海浪撞击岸石的声音,她并未注意到璟就在她身后,只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听什么。

    “小夭。”

    “璟”,她并未回头,“你听,有鲛人在唱歌。”

    他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啊,我忘了,你听不到。”

    璟直觉她话里有话,静静的等着她说。

    “璟”,小夭站起来,面向他,“我在梅林被杀,快死的时候,相柳用他半身妖血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就能听见鲛人的歌声。最近我时常心神不宁,但来海边坐着,听着这声音,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海里有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东西,我已没有多少心思能用在你身上,所以,我们分开吧,对不起。”

    璟有些着急,“小夭,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是啊,已经不在了。”她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仓皇转过身去。那日渐消瘦的身躯面向着大海,像是等待情郎归来的渔家女。

    璟考虑了很久,才开口,“小夭,我知道你的心情,他也许会永远留在你记忆中,但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我发过誓,我余生,一定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

    “璟,请你帮我做一件事吧。”她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坚定,“带苗莆和左耳回轵邑去,并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踪迹。”

    小夭心软,总是挂念着别人的感受,但此时,璟心中如有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夭,我明白他的死对你意味着什么,否则你也不会到如今也放不下。但我可以等,等到你想明白了,来青丘找我。”

    等若有用,思念便不会蔓延到如此的地步,小夭沉默许久,最后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再也没有话语了,两人隔着磅礴的海浪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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