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待到宴席结束,后厅的戏班子也唱起了时下流行的戏,宾客们大多已过去落座看戏。宋府的下人们来来回回地安静地穿梭着,手上端着种种干果、蜜饯、糕饼及茶水,流水一样奉上去。

    而夏玉书则以吃撑了要消食为由,拉着楚辛夷去后花园散步,实则滔滔不绝地给楚辛夷讲起自家米行生意的状况。她对楚辛夷真可谓推心置腹,连具体的盈利模式都毫不犹豫地讲给楚辛夷听。并且她也的确对自家生意上心得很,重要的数据几乎都背得下来。楚辛夷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感激与敬佩。她知道这份友谊是由原版楚辛夷用真心缔结下来的,是原版楚辛夷本该有的福分。因此她心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从前的楚辛夷,她都必须要报答夏玉书——目前唯一能报答的方式就是,好好协助她爹,把问题的始作俑者绳之以法。

    宴席散去时,楚辛夷跟着夏玉书去门口等她爹爹夏总商。不想还未等来夏总商,倒是先等来了刘大娘子和楚秋罗。

    刘月华方才本已对楚辛夷的不告而别恼火,此刻见到她,眉头一挑,就要上来教训。不料夏玉书却突然将楚辛夷护在身后,冲着刘月华笑眯眯地福了福身:“刘大娘子安好,玉书在此有礼了。我有要事找楚大姑娘商量呢,刘大娘子不必管她,待我们商议完事情,我必叫爹爹派辆马车,将楚大姑娘完好无损地护送回去。”

    刘月华心知这位夏家小姐虽年幼不知天高地厚,但她父亲夏总商却着实不是个可以得罪的主儿,于是也只好勉强地笑了笑,答应下来。夏玉书得意地冲楚辛夷眨了眨眼,楚辛夷正要道谢,却又见夏玉书朝她身后飞奔过去:“爹爹!可算等到你啦!”

    楚辛夷回过头来,只见夏玉书正抱着一位中年男子撒娇。这中年男子面有短须,身形高瘦,身着玄色云纹织锦衣袍。楚辛夷心知这便是金陵城有名的富商,夏氏商号的总商夏仲均。她忙上前行礼,只听夏玉书说:“爹爹,我给你带了帮手来!”

    “帮手?”夏仲均眉毛一挑,看向面前这个看起来尚显稚嫩的楚家小女。

    车轮轱辘轱辘,外面是金陵城的闹市,人声沸杂,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里夏仲均、夏玉书和楚辛夷三人均端坐着,沉默着。

    在漫长的思索后,夏仲均终于开口:“楚姑娘着实聪慧,三言两语间便撇清了自己的嫌疑,也打消了我的疑虑。姑娘既然愿意帮助夏氏商号揪出蛀虫,夏某自然感激。只是姑娘主动为自己揽上如此繁琐困难之事,却未提出任何要求,夏某也有些惶恐啊。”

    夏玉书闻言一急,想要张嘴替楚辛夷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楚辛夷礼貌地笑了笑,语气如常道:“夏总商误会了,无利不商,我既然主动请缨,自然也有所图。我图的不是其它,正是从商的经验,以及楚辛夷这个名字的名声。”

    “名气?”夏仲均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思索。

    “不错,正是名气。”楚辛夷向他解释,“夏总商有所不知,我家虽行商,我却不受父亲器重,将来必定无望接手楚家的商铺,若能得几分微薄嫁妆,已经是父亲开恩垂怜。小女虽不才,却也有些从商的志向,不愿一生庸碌无为,不愿连一家可以傍身的、属于自己的产业都没有。所以我就想,既然父母不怜,不如多多积累自己在金陵商界的名声与信誉,结交各路好友,将来好自立门户。哪怕从走街串巷的小生意做起,也好过在家仰人鼻息,靠着父母与嫡出弟妹们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渣滓过活。”

    夏仲均看着她,半晌不语。

    而楚辛夷心中也是一惊,是被自己说出口的话惊到了:她原本是站在楚辛夷的角度、楚辛夷的处境说了这番话,持的也全是延续这个可怜女孩的遗愿,替她搏至出人头地的心思。

    可是此刻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作为杨佳佳的过去。她想起自己的前世,被上司PUA得体无完肤,连续一个月熬大夜赶进度,累死累活提前交了报告,却还是被责怪效率不够高。她想起自己就因为没有给上司送礼,明明绩效名列前茅,却与升职的机会失之交臂,还要在普通审计员的位置上多熬一年。她想起自己连续几次要实习生都要不来,反被责怪“你知不知道招实习生的人工成本很贵的”,只好在严重缺人的情况下带着仅有的几个小组成员加班苦干,一个人承担三个人的工作量,这才心动过速,猝死在办公桌上......

    无权无钱的普通人被上位者剥削的命运,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过。在古代是被封建制度剥削,在21世纪是被垄断者、被资本家剥削。普通人生命中的悲剧,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永远像轮回一样反复发生。

    她自认在前世的二十多年里已经足够努力,但如今她发现,自己或许努力错了方向。

    如果能重活一次,她绝不会再任劳任怨、尽心竭力地为资本家打工,绝不会在不公平的待遇前忍气吞声,绝不会对上位者的不道德行为视而不见,绝不会甘心靠着别人吃剩的那点可怜的利益过活。她一定要为自己活一次,一定要让自己的每一分付出都得到应有的结果,成也罢败也罢,总之绝不能用自己的努力为他人做嫁衣。

    所幸上天垂怜,真的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在她沉思时,夏仲均已经开口:“楚姑娘有鸿鹄之志,夏某叹服。那......米行的事情,就拜托楚姑娘了。”

    楚辛夷猛然回过来,看向面前的男人。夏仲均向她点了点头,完全是郑重的、委托的神情。

    当天夏仲均便给了她一块木腰牌,从此她便可以自由出入夏氏米行与总商号。楚辛夷思索一番,决定马上就去账房,连夜看账本。此时已是夜晚,管账房的伙计把钥匙扔给她,嘱咐了句看好门,便打着哈欠走了。

    楚辛夷点好灯,便把所有账本和合同按顺序排开,一本一本地对。这一看就是两天两夜,她闷在账房里,连一眼外面的阳光也没看过,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一日三餐都是夏仲均吩咐伙计给她送进来。偶尔有个好心的伙计提醒她别把自己累着,可以出去走走,她也置若罔闻。

    到第三天早上,是夏玉书提着食盒走进来。夏玉书心疼地看着楚辛夷的黑眼圈,揉着她的脸:“快别看了!怎么累成这样!”

    楚辛夷刚睡醒,她昨夜是趴在桌子上睡的,脸上压出好大一片红印。她愣愣地盯着夏玉书想了一会,然后在桌上手忙脚乱地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出几本插了竹制书签的账簿,书签的位置都在预缴款项的位置。楚辛夷伸手指给夏玉书看:“你看这几笔,都是在年前登记的预缴款,待到年关过了,总商号这边对过账,这预缴款又马上被撤销了。”

    夏玉书侧着脑袋想了想,回答她:“对米行来说,撤销预缴款也是常有的事情。米行这边会提前一年跟稻农订好新一年的米,然后预缴定金。若是稻农那边遇到天灾人祸,无法再如数完成订单,便会来告知,并退还定金。”

    “不,不对。”楚辛夷皱着眉头,边想边说,“退还预缴款的确常有,这些合同我也都查过了,做得干净漂亮,并无一丝疑点。可重点在于这几笔预缴款都十分丰厚,纵观一整年的账,也只能找出十几笔如此巨大的预缴款。能一次接这么大订单的农户,必然不是寻常小农,一定是坐拥数十甚至数百亩良田和许多户佃农的富农地主。这样的富户,即便卖了米给夏氏米行后也会有剩余。若遇天灾人祸,他们的抗压能力也必定比寻常小农强上十倍百倍。何况我看合同,夏氏米行给他们的收米价比行内其它订单的收米价贵上两成,便是低价收来别家的米再贩卖给夏氏米行,也是有赚头的。这么如意的生意,谁会轻易退款?最重要的是,每一年都有两三笔这样不寻常的订单,每一笔都是卡在年关前后付款又退款,这其中必有猫腻。”

    夏玉书闻言,面上微微震动,忙自己拿过账本看起来。半晌,她声音微颤着说:“辛夷,你说得对,这的确蹊跷。我先前怎么没有想到......”

    “这不能怪你,我也是偶然发现。”楚辛夷安慰她,心说总不能说”虽然这些都是21世纪的大学课本教过的,但对你们这个时代来说还是挺超前的”吧!她赶快起身,伸手收拾桌上的合同,对夏玉书说:“我见合同上都有标明农户所在的村落,都离金陵城不算太远,最远的坐半天马车也就到了。我要亲自去拜访下这些农户,你可否问你爹爹要一辆马车,再派几个得力的伙计跟着我?”

    夏玉书应了声好,不过两刻钟的工夫便已帮她备办好,又指着一位看起来憨厚结实的黑面男子,说这位是德胜,在总商号做事十年有余,从前学过些功夫,关键时刻可以保人平安。原本夏玉书也是想跟着去的,奈何她母亲见她今晨未按时去家中私塾,已差人来请了两次,说是小姐学商心意虽好,但私塾的课业也绝不可落下。无奈,她只好拉着楚辛夷的手,再三嘱咐要注意安全,然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共十三家农户需要走访,第一户最近,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便到了。不想楚辛夷按照合同上标注的农户住址走过去,却吃了一惊:此处竟然是个废弃院落,院中长满杂草。

    此时恰好有村民挑水路过,楚辛夷忙走上前去问道:“大伯,这个村里有没有一个叫焦大男的人?他家中可有田地?”

    “焦大男?”大伯迷茫地摇摇头,“从没听过这号人啊!咱们村子里连一个姓焦的也没有!”

    楚辛夷与身边的德胜对视一眼,心中竟然隐隐有些兴奋: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城外小村当真是来对了。

    当日他们又走访了四户,也都是一样的状况:要么是村中压根没有这个地址,要么到了地点确实看见一座小院,但院中住着的却并非合同上所写的人,总之一天查下来竟找不出一个真的。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一行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往金陵城赶回去。德胜在马车外面小声问:“楚大姑娘,明日还查吗?小的看这五个地址无一是真,想必后面的也都是伪造的吧。”

    “查。”楚辛夷隔着帘子说,“做事如做账,不可有一处马虎,不可有一处省略,不可有一处不认真。”

    说罢她心里一动,想起这句话是大学时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课上讲的。那天下午阳光正好,照在黑板上,也照在老师的白发上。杨佳佳从笔记上抬起头来,忽然觉得内心被击中了。

    是啊,做人也要这样。她想。对自己这种普通出身、走错一步便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的人来说,怎能有一处马虎,怎能有一处省略,怎能有一处不认真。

    车外的德胜应了句是,便再无话了。楚辛夷端坐在车上,一时百感交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也都早早启程往城外去,然而依旧一无所获,每个地址都是假的。直到第五天,还差最后一户,最远的一户,在几十里外的山脚下,一个名为鲤村的小村子。

    过了人烟繁荣的几个村子,路边的房子渐渐变得稀少,路也逐渐颠簸起来,路上的石块沙砾太多,竟如同荒野山路一般。楚辛夷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叫停了车,跑到一边的小树林里狠狠吐了一会。

    这古代的马车,着实是坐不惯。楚辛夷狼狈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走了回去。她走向德胜,想要问问有没有水喝。

    哪知就在此时。树林深处突然钻出数个彪形大汉,皆以布蒙面,手里持着长刀。楚辛夷被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向后跑去。只见德胜等人抽出腰间配剑,大喝一声,向蒙面匪徒们冲去。一时间两方扭打在一起,而楚辛夷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真刀真剑的厮杀,一时间怕得要死,胆战心惊地躲在马车旁边。

    然而事情渐渐不妙:这伙匪徒似乎武功很是高强,不多时便将随从们全部打倒在地。他们并未用刀伤人,只是凭拳脚将随从们打晕,或者打得动弹不得。然而此刻看着缩在马车边发抖的楚辛夷,这些人却重新亮出了刀锋。

    楚辛夷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心知这一定是冲自己来的。是夏氏米行的人吗?是钱掌柜的人吗?是害怕自己看穿什么呢?在这条颠簸的路的尽头,在鲤村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然而此时她已经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可她哪里跑得过这群人,马上就被追上,被抓着发髻拖了回去。那薄薄的刀刃带着破空而来的寒意,就要朝她的咽喉袭来。

    一声马的嘶鸣声。

    刀突然在空中被截住——是剑,一把与刀比起来似乎太过瘦弱的剑,却稳稳当当地把刀止在楚辛夷的面前。

    楚辛夷从濒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多出一位白衣男子,正与匪徒们搏斗,三两下就将刚才挟持自己之人的刀挑落。又有人挥刀冲上前来,男子一把将楚辛夷拉到自己身后。

    刀光剑影之间,楚辛夷虽然不懂武功,但也懂得这种时候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添乱。于是她只管亦步亦趋地躲在这男子身后,小心不要让那些刀劈到自己。在这躲闪之间,不过片刻的工夫,这伙匪徒竟然全部被男子打倒在在地。

    此刻不远处的德胜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跪下说:“楚大姑娘,小的们该死......”

    “先不用道歉了,赶快把他们绑起来。”楚辛夷强忍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努力让自己冷静,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带回去仔细问问,到底是何人指使他们。”

    又有两名随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来,用随身携带的衣带或绳子将这伙匪徒绑起。楚辛夷则转过头,看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白衣男子。只见他约莫二十岁出头,以银冠束起长发,一张脸端方清俊如冠玉,白色衣衫飘逸如仙人,但腰间却挂着一柄佩剑,与他温润书生般的气质并不相符。正是这柄剑,方才救了她的命。

    楚辛夷向他行了礼,感激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否则我今日必定命丧黄泉。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改日我必定携重礼登门拜谢。”

    “重礼倒是不必了。”这男子看向她,“只是我想请问姑娘,是否也是要前往鲤村找马春生的?”

    楚辛夷心下一颤,看向男子的目光逐渐充满疑虑:“......你是谁?你找马春生做什么?”

    男子见她面有怀疑,安抚般地一笑,向她行了个礼,道:“在下蓟州参军裴重光,见过姑娘。请姑娘放心,在下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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