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九年孟秋,朔日。
北梁国都-建州,太子府邸,红墙金瓦顶着灼灼日光,飞檐上四条金鳞金甲的腾龙昂扬有力,龙爪上润透了昨夜的雨,衔着垂脊,滴落到下一层的瓦勾,再咕噜咕噜地坠到檐下。
“哎哟喂”,一滴清凉落在额间,檐下的女子惊呼着赶紧跳开,“这七月的雨,总是落得这般缠缠绵绵”。
女子赶紧抖散开身上的湿气,又用绣帕擦干食盒上的水渍,还没等站定,就听见一名丫头小声唤着,“春姑,良娣已经醒了。”
春姑赶紧提步,推开朱红的殿门,槛窗前,一位挽着高罗髻的姑娘,明净的眸子里微含恼怒,在问身边的丫头,“殿下何时起的?怎么也没叫醒我?”
“回良娣,殿下心疼良娣,特意嘱咐婢子们,由得良娣睡到自然醒。”
单吉秋的面色这才稍稍柔和,抬眼瞥见了从花/径过来的春姑,又瞬间冷了下去,“春姑,可以不喝吗?”
春姑人还没走近,就听到了拒绝,但她并未止步,而是将热汤恭敬地呈上去,道:“良娣,药汤微苦,婢子给您备了蜜饯儿。”
是苦的。每每太子宿在她房中,第二日便会被安排上这么一碗避子汤。
太子府院分东西两路,东路为尊,建正厅正房,水榭楼阁,风景雅致,属于太子及太子妃的住所。而单吉秋只是良娣,住在西路,西路与东路并列,抱厦为界,有殿阁四座,前后花园作耳。
虽然太子府现下只有她一位女娘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东路的正房,迟早会迎来太子正妃。
而在正妃诞下嫡子之前,她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药汤顺着唇齿溜入内腑,单吉秋一饮而尽,她倒半点不怕药汤的苦。只是......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她并不觊觎那高位,可她想要为自己心爱的男子生儿育女。
“良娣,今儿个就是初七了,按礼制,您需要在酉时三刻入宫门。”
“啊?那不是只有两三个时辰了”,可自己......单吉秋将自己缠着纱布的十个指头摊开,隐隐还见着鲜红色。
今年是她嫁入太子府后的第一个乞巧节,宫里早早地传了话来,今年的望月穿针她得代表太子府参赛。
虽然她日日练习,十指是破了又好,好了又破,但她真的不会......
“要不,我称病不去吧,免得给郎君丢人”,她试探着问。
“今年是太子回建州的第一年,您又是府上唯一的娘子,怎么能......”春姑说到这儿,又立马纠正她,“良娣,现在是在建州,你要称呼太子殿下为殿下”。
单吉秋努努嘴,应了一声,都叫习惯了,哪能说改就改啊,三年前在凉州,二人结为夫妻,她就一直唤的郎君。
春姑将乌木几上的食盒收拾好,又见单吉秋一脸的素淡,着急唤着丫头,“隆娥,隆娥,怎么还没给良娣梳妆?”
西耳房里急切切跑过来一个梳着双蟠髻的丫头,抬眼里有些迟疑,回话,“春姑,婢子,名......名唤小银。”
“我给她们都换了名字,之前的叫起来太拗口了”,单吉秋微眯着眼,将五色线线头捋了捋,两个指头夹着,试图穿过针鼻儿,虽然姿势难看,神情却分外认真。
她要抓住最后的两个时辰再练习练习。
春姑不着痕迹地叹了叹,又问:“索黛呢,让她给良娣换身宫装。”
“索黛......”
“哦~她现在叫大金了,大金去给我捉蜘蛛了”,单吉秋手中的线头终于过了针鼻儿,喜得她站起身,磕到乌木几上。
“哎哟哟”,春姑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撩开合欢掩裙,细白的腿上顿时一片乌青,“良娣身子娇嫩,行住坐卧都要更小心谨慎些”,言罢,又对着一旁怯怯懦懦的丫头责令道,“还不快去拿雪肌膏”。
“不碍事的,我没那么娇弱,过几天消了就好”,单吉秋大大咧咧,在凉州时骑马野营,日晒雨淋的,在飞沙走石间穿梭,脸上皲了裂了,手脚伤了破了,都是常有的。
“良娣,您现在是在建州。”
建州的贵妇千金,身娇玉贵,雪肌上容不得半点留痕。
到建州的三个月,每日都有人提醒她,这里是建州,是皇城,这里的人玉叶金柯,富贵显荣。她一个凉州首富之女能入建州,已是祖上福德荫庇,更何况,她一个商贾女,嫁入皇室,成了太子良娣。
什么良娣坏娣的,单吉秋并不在意,她来这儿,也只是因为夫唱妇随,她的郎君莫名奇妙成了北梁太子,她也只得跟着,被这些宫廷礼教温养伺候着,也被拘着限着。
还好,彼时尚未入住东宫,不然被拘在宫城里,日日夜夜,金瓦红墙,她怕是得积郁难消。
“知道了,春姑。”
单吉秋端坐在鼓墩上,任凭春姑和小银装扮自己,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到底建州的水养人,养得如今确实白皙细腻了不少。
大金从外面进来,手上捧着个雕花的方盒,“良娣,婢子和贡吉捉了只最大的,定能结好网。”
“快给我瞧瞧”,春姑正在给她挽发,单吉秋只好斜睨着,就瞧见那方木盒里的蜘蛛圆圆溜溜,八只长足在匣子里伸展不开,“给它换个大点的匣子,备上瓜果。”
大金应声退下,春姑将最后一支步摇插入,确认无误后才说:“虽民间有蜘蛛集而百事喜的说法,但明安宫里的贵人们都不喜这等凶恶相,良娣切莫在宫里提起这等事。”
对于春姑的这些提醒,她倒习以为常,这建州的名媛贵妇是冷不得热不得,吃穿用度讲究些就算了,眼里不能见丑恶的,耳里不能听污浊的。
“良娣,匡晁大人派人来禀,殿下已经上了牙道”,外头一个小丫头恭敬地说。
“嗯?是要先回府吗?”说话时,眉眼已忍不住舒展,“我还以为今日要到宫里才能见着呢。”
“殿下心里念着良娣,应是担忧良娣第一次入宫门,特意赶回来作陪呢”,小银的话逗得单吉秋合不拢嘴。
圆溜溜的眸子望向春姑,得到她的应许,单吉秋端得一副淡定的做派,款着步,走出殿门。
只是这太子府真的太大了,回头见春姑看不见自己,提起裙裾就开始小跑。
大金跟在后面,焦急地叮嘱着,“良娣,您慢点,当心着,地上滑”。
单吉秋哪里去管这些,穿过月门,走东路,经水榭、方亭、敞轩,绕过影壁,至垂花门,她才缓了口气,回身问:“大金,我现在可妥当?”
大金细眼瞧了瞧,将一支略微歪斜的流云簪扶正,道:“良娣娟媚,又与殿下少年夫妻,殿下看了定然欢喜的。”
说话间,已经听得门房在行礼起迎,单吉秋赶紧跨过垂花门,迎上去,“郎君”。
太子公良敦,一身红花金条纱制成的朱明衣穿得板正,他将远游冠取下交给身后近侍贡吉,随后伸出手,单吉秋自然上前握住,十指交握时碰到她的指尖,疼得她沉吟一声。
“怎地还没见好?”他本长得英武挺拔,身躯凛凛,一旦沉脸就总显得冷峻,“匡晁,既然俞太医连这点小伤都医治不好,就允他辞官回乡吧。”
匡晁应声称是,他是太子的侍从武官,领冗从仆射衔,当的就是鞍前马后为太子解忧之责。
“不怪俞太医,是,是......”
公良敦凝眸看着单吉秋,“秋娘,这是建州。”
建州有建州的规则,建州讲究人分三六九等,等级森严,仆不可越矩,下不可僭越,礼不可不周全,尊卑有序,才能维护天威皇权。
刚入建州时,他便再三叮嘱。
单吉秋住了嘴。
“郎......哦,殿下回来得正是时候呢,正好赶上午膳,瞧这天气,似是又要落雨,我们去湖堂可好?之前命人拆去了所有的格子窗,正是透风敞亮。今儿个厨房备的拨霞供,祛暑湿,正适合敞堂听雨。”
公良敦并未应声,只轻覆着她的皓腕,领着往前去,“我回来换身衣裳,一会儿还要出去。”
单吉秋按下心头的失落,俏声问:“去哪里呀?今晚的乞巧夜宴,你会参加吗?”
贡吉在一旁,躬身陪笑着,回说:“良娣,乞巧节是女子们向织女星乞求智巧,是以太子一般不参加的。”
“可,官家不是也要参加吗?”单吉秋不解,以往在凉州,乞巧这日他们也总是会携伴游乞巧灯市的。
“官家与曹皇后领宫妃们,于广福门上结彩楼,安排筵会,以示与万民共赏节序,是礼制。”
是礼制,所以无关乎夫妻恩爱,情深日笃。
“就你话多”,匡晁出言打断了贡吉。
他们二人都曾随太子谴谪凉州三年,是以与单吉秋相熟,说话就少了些拘束。
公良敦一言不发,牵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单吉秋从侧面看过去,他的眉目低沉,愁云紧锁,“在愁什么吗?”
他一贯不会多说,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建州的雕花蜜煎与凉州大有不同,待归来时,我带些给你尝尝。”
单吉秋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