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出来时天刚蒙蒙亮，禹逢春牵着林生漫步往学堂的方向去。
学堂设在林家村西边，他们要过去得穿过大半个村庄，禹逢春不放心林生独自走这样远的路，便应诺会接送他上下学堂。
“我都多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家里人送着上学。”林生口是心非地别过脸说道，牵着禹逢春的手却晃了晃，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禹逢春没有揭破他的小心思，只是压了下林生的脑袋，帮他压住快掉下来的毛帽子和快要翘起来的小尾巴。
林生被按得脑袋一缩，嘿嘿地冲着禹逢春傻笑了声。
行到路程过半时，已经能够听见各家院内鸡鸣犬吠之声，偶尔可见屋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想来村里头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都醒来了。
林生呼了一口气，那带着热意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很快化作白蒙蒙一团雾气散开。
他扯着爹爹的手想要催他走得快些，却在小跑着经过一户人家时，差点撞上了推门而出抱着衣盆的中年妇人。
“哎呦，冒冒失失的搞什么名堂，走路不知道长眼睛啊！真是……”不巧却是林茂他娘。还未沾上她的身，她已瞧见了来人的轮廓，骂了一句后见他身边跟着大人，那后半句骂声便咽了下去没脱口说出。
脸上怒容顿时敛去，刘氏笑吟吟地招呼道：“今儿个大早上的，是有甚事要办？平日难得见着你们父子俩往村里走动。”
禹逢春扶住踉跄着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头的林生。只见那孩子一站稳便躲到了他的身后，像是不愿见人。
他拧了下眉，但还是任由林生躲在了他后头，而自己则是重新看向胖乎乎的刘氏颔首应道：“今天是送阿彩去学堂。”
“阿彩竟肯上学了？”刘氏亲昵地唤着林生的小名，“往日从不见他这样听话，一贯爱玩爱闹坐不住，如今竟也愿意往学堂跑了。”她感慨道。
“这孩子你得多管着点，平时里莽撞粗野些也就罢了，上了学还是得收敛着别把往日的做派带进学堂里，没得把其他孩子给带坏了。”刘氏笑着说道，每一句都像是体贴的忠告，却偏偏夹着针，刺得人如鲠在喉。
林生攥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得有些发白，禹逢春不动声色，向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脑袋。
“受教了。”禹逢春笑道，俊秀的脸上留了胡子笑起来时显出成熟可靠的样子，“我家阿彩还是不若林茂，小小年纪已瞧得出往后的成就，一看便知家学渊源。”
刘氏闻言笑意更盛，喜得眯着眼炫耀道：“我家茂茂那自然……”
“想来确是深受熏陶，我瞧着是同父母如出一辙的市侩奸猾、巧言令色之徒。”
“你！”刘氏惊怒，“林游你这是疯了不成！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摔着衣盆叉腰，“我们家是得罪你了不成，大清早的发什么癫，我好心劝你还成了错了，叫你这样指着鼻子骂！”
“我看你和你媳妇是都疯了，袒护这样一个小崽子，等你们把村里人都得罪个干净，到时候我看你们要如何在林家村里过活。”
“不劳费心。”他神色淡淡，感受到身后林生抓着他的手扯了扯，他安抚地反手握住孩子细瘦冰冷的手，“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语罢，不愿再与对方多谈，“阿彩，我们走吧，早课该迟到了。”
林生乖乖牵着他的手跟上。
很久之后，直到离开了女人的视线范围，始终沉默不语的孩子才低低地开口说道：“她说我就叫她说好了，反正又不会掉几两肉，你干嘛非要骂回去惹恼她。”
“你是你爹爹的孩子，父母生养孩子从来不是为了让别人去污蔑辱骂的。你是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孩子，我自己长了眼睛会看，凭什么要叫他们指指点点。”
“便是要管教你，那也是我的事，与旁人何干。”禹逢春说道，“若你做错了，我会罚你，你母亲也会骂你，但是他们不行。”
“我不许他们欺负你。”
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
禹逢春于是回过头看向林生，“怎么了？”
“为什么？”他语气里带着犹豫与困惑，“为什么要这样维护我呢？”
“父母维护子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父母之爱，何须谈缘由。”
“那你和阿娘……会一直爱我吗？”
“无论我是什么模样，无论我做过什么？”他眼睛里是小心翼翼的希冀，却又脆弱得如同一层薄冰，仿若一触即碎。
“你打算要变成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吗？”禹逢春反问他。
林生赶忙摇头。
“如果你不是有意要变成一个坏蛋，你就会一直是爹娘爱着的孩子。”禹逢春笑着说道。
“那如果……”林生攥着他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可是后半句话却迟迟无法说出口。
“如果什么？”禹逢春问道。
*
四月的心跳蓦地剧烈跳动，生出一阵不安。
山野刹那间陷入一阵可怖的寂静。手中的杯盏不留神被她倒得满溢，湿意于是蔓延到了木桌，随后很快被冰冷温度冻住。只余下杯中盛满的茶水犹冒着些许热气。
等到热意慢慢散去，杯口只余下了止水的平静，映着她眼底的惶惑不定。
下一秒，杯中的倒影骤然破碎。
一声惊天巨响自山林中传来，声若惊雷，伴随着树木轰然坍塌的撞击声与落地的阵阵巨响，一时间仿若地动山摇。
她仿佛听到了无数人的惊呼与哀鸣，一声声刺耳的尖叫，无数人在雪地中狂奔逃命。
“那是什么东西！”
“怪物！快逃，是怪物！”
“娘亲，娘亲我害怕……”
刺耳的嗡鸣从头脑中如潮水般退去，她慌忙站起身推开门往外跑。
他们还在外面，禹逢春和阿彩还没回来。
她逆着人流往林家村的西面走，在汹涌的人潮中如同一颗顽固的石头。然而梦境之中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甚至还比不过那些凡人的气力，轻易就被推搡得重重摔在地上。
村人顾不上她，仍然不断地从她身上踩踏过去，拼命地要往远离怪物的方向奔逃。
四月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在这个梦境副本里。
或许等她从这个副本中退出，她就再也没机会见到禹逢春……不，他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自铜镜中所看到的，自她苏醒的记忆里…………他不该是死在这里……
她重新抬起头朝着怪物的方向看去。
地面的震颤弱了下来，她忍着痛意努力穿过众人纷乱的身影向着遥远的灰色巨物望去，只见一只似鹿非鹿，头顶长有硕大角枝的野兽。
再细看却见那野兽身上有皮无肉，身躯破败显露出内里挂有腐败烂肉的骷髅躯骨。
即便是寒冬腊月，那皮肉依旧不减血色，也未被冻结。
若是站得近些甚至能够瞧见那攀附在枯骨上的血肉好似活过来一般自里头不断生长交叠，血脉亦是涌动不息。
突然那怪物的脚步停在了原地，好似陷入了某种僵持，不断地对着身前的房屋胡乱顶撞着角枝。
相比起它遮天蔽日般硕大可怖的身躯以及头顶锋利坚硬的角枝，它身前的房屋如同一块豆腐般脆弱，眨眼间便若摧枯拉朽，轻易摧折坍毁。
但它却未停止，仍然坚持用角枝捣弄那片废墟，像是在寻找什么。
骤然间，怪物仰天嘶吼一声，几欲震碎一切的勃然怒意自这惊天的吼叫声中迸发，只见怪物头顶的一只角枝竟自根部被斩断，随后轰然落地。
这剑意——
正如她心中所想，烟尘四起之中，熟悉的人影持着一柄青色长剑立于断壁残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