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艾德里安最终点头答应了这个条件。这是她意料之内的事情。

    毕竟无论如何，人类，尤其是一个生来就高人一等的男人，生存在宫廷中见过种种风云变幻，追求权力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的野心并不比出身低贱的人小，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见识过了足够多的富贵，才有足够的养料充分促使野心的膨胀——井底之蛙再如何妄想又怎么能够想象得尽这人世间的种种诱人欲求。

    从表象上看，他却只是个被所有人忽视、游离在帝国最高权力圈之外不受宠的王子。

    伊夏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来确实是尽职尽责，倘若不是和他的当面交锋，她或许也会认真觉得这只是一个性格脾气都一如自身秀美柔和的外表一样温柔亲切的王子。谁又能料想与世无争外表下的他也和王城中的所有人一样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

    她此时已经踏入了这一滩浑水，最终能否如愿抽身尚且是未知之事……

    拿出艾德里安给的门卡，她将门打开。

    伊夏露出一个微笑，“白以，我来接你了。”如同每一次相约好的赴面那般坦然地朝他勾起嘴角。

    她仿佛看不到地上的机器人是怎样狼狈的面目与姿态，没有任何的异样，语气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他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机器人费力地仰着脸看向她，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注视着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那样认真而仔细，“伊夏。”他叫着她的名字，等到听到她的回应时像是得到了确认，突然又欢快了起来。

    他想要同样朝她回以一个笑容，然而牵动的面部肌肤却不受他的控制，牵扯出的只是一个十分怪异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异样，仍然努力地朝她微笑。

    伊夏说过，笑容可以传达高兴的情绪，也能够让看到的人变得开心。

    白以希望伊夏看到他能够感到高兴……她看上去有些难过……

    就好像伊夏的笑容无法使白以感受到快乐的痕迹一样，白以同样无法用他努力拉扯着肌肉露出的“笑”的表情使得伊夏开心起来。

    虚假的东西总是难以骗过旁人，更遑论感同身受。不过是互相间的蒙骗。

    伊夏没有告诉这个机器人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的扭曲古怪，她只是蹲下身，扶着他的身体好让他能够直起自己的上半身。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白以才猛地惊醒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的糟糕，多么的不适合在她面前展现。

    地上一片狼籍。到处散碎着他肢体中的零件，甚至不远处的操作台上还留着被他撕裂断的机械手脚。

    伊夏为他安置在身体表层的人造皮肤也因为在地面长时间的磨损而露出了灰白破碎的内里。

    他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白以愧疚地垂下了头不敢看她，“对不起伊夏，我太糟糕了……我想见到你……所以……”他语无伦次地想要和她解释，想要摆动手臂却着急地没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差点就要重重摔倒在地。

    她耐心地抱着他的肩膀，没有露出责怪的表情。娇小的她用手臂环住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孩子珍惜地拥抱一只笨重的大熊，带着温情和柔软的意味。

    他不太明白这种感觉，但随着她的动作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力气。这只大熊慢慢地停止了浮躁不安的挣扎动作。因为他生怕自己破裂开的身躯上的金属尖角会伤害到她，于是小心翼翼，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生气。

    明明从前伊夏看到他毁坏身体时总是会为此气得满脸通红……

    他不想要看到伊夏为他生气，所以强迫自己改掉了这个坏毛病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因为感应器令他被迫学会了疼痛，他其实并不怕疼，然而却很怕伊夏会为此不开心。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和从前一样面对她的训斥。然而她却仅仅是沉默地抱着他，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很轻很轻。

    “我都知道的，白以。”她的头靠着他，在他耳边轻缓地说道，安抚地揉着他的头发。

    他金色的头发细细软软，一些发丝凌乱地搭在脸上，打结的头发在她纤细的手指下一点点地被梳理顺。

    机器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像是有些依赖，凑着脑袋主动在她的掌心蹭了蹭，仿佛是只黏人的幼崽。

    伊夏眼底多了浅淡的暖意，却又很快掩去痕迹。

    “伊夏，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白以转过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回家……”她怔愣了片刻，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再过一段时间吧。”

    “伊夏你想要留在这里吗？”他问伊夏。

    她微微点头。

    “那么我和伊夏一起，伊夏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对她说道。想要拉着伊夏的手，却倏地发现自己手臂的位置已经是空荡一片，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他眼睛里的亮光暗了下去，一下子脸上失去了原有的神气，有些自卑地往角落躲了躲，想要在暗处藏住自己的身体。

    “躲什么？”阻挡住他的退路，她敲了下他的额头，动作截然不同于方才的温柔熨帖。

    白以被她毫不留情的下手痛得眯了眼睛，然后瘪着嘴带着委屈，“我现在丑……”

    “所以不想让我看到？”伊夏接道，见他惭愧点头，嘲笑道，“臭美的家伙。”

    她揉了揉他被敲痛的额头，“还不是你自找的，自己下手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怕……”她止了声，没有继续往下说。她终究还是气恼他的不管不顾，却到底也还是会为此心疼。

    “蠢蛋。”她没好气地骂他。

    ***

    “信号确认了吗？”

    “是的，辛普森先生。”

    列得·辛普森微俯下身看向面前显示屏上经由信息台分析出的信号内容。

    “13街道5号。”

    他的目光触及上面的内容，几乎在瞬间划过某些思绪。

    列得的表情没有表露任何情绪，旁边的人根本察觉不出他心里到底怎样的波涛翻涌。

    等到夜色渐深，这座大厦中的人员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尚且因为堆积的工作而留在办公室内处理着事务。

    透过单向玻璃能够看到走廊上已经没有了人。

    列得仍然坐在办公桌前，许久，他才不经意地在桌下的隐蔽处按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按钮。

    此刻所有的监探设备已经受到了干扰，会在半个小时内替换上自动程序设定好的画面和声音。他暂时可以免掉一些顾虑。

    他打开个人终端，将认证用户端口切换后又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

    终于，等到破解了所有密码后，他在某人留下的平台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经过十来分钟，列得看到传输完成的进度条后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但他紧锁的眉头并没有解开，保持着警惕将一切恢复原样。

    两分钟后，半个小时的屏蔽时间结束。

    所有监控重新正常运行。

    监控画面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坐在画面前的人并未察觉异样。不会有人知道列得到底在这个夜晚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