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跪不起

    十天日子悄然溜走,禁足的日子已经完全过去,刺史府恢复了过往的热闹和肃穆庄严,王娘办了一场热闹的宴席来去去晦气,整个刺史府里挂满了福纸,下人们来来回回端着糕点柳枝符水,在刺史府里游蹿。

    李御史的兵马早已经撤去,李御史年纪大身子弱,云镜想着才开春不久,冷风还没褪完,别伤了风寒,安排他缓一缓再走。

    刺史府门口,岑玉京半倚着腿坐在马车上,另一条腿吊在空中晃悠,嘴里叼着一根草,等着官师衔。

    “再见。”云镜看向岑玉京。

    “说这些,真的是,有我岑玉京在,能出什么事儿?”她尤其讨厌煽情的场面,摆摆手打过。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云镜淡淡一笑,走过去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拥抱完毕后,官师衔才缓缓的从刺史府走出来,见俩人在,相视一笑,说道:“我们就要回漳州了,云镜,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多保重。”

    “嗯…你们也是。”

    岑玉京瞟了一眼一旁收拾马车的李御史,也不好多说什么,淡淡附耳说:“有什么事,我和官师衔都在呢?李御史在,我也不好多说,你能明白就好。”

    云镜眼里噙泪,走上前去与俩人来了一个拥抱,便静静地看着马车飞驰过俞林道,留下了一条条马车驰骋过的车痕。

    李御史转身,也已经将大部分行李收拾妥当,转头看向云镜,躬身行礼:“殿下,老夫告辞。”

    “李御史,后会有期。”

    想到了什么,李御史认真地行了一个礼,“殿下英明神武,定能出师大捷,百战百胜。”

    “嗯,好。”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后,整个刺史府瞬间变得冷清,云镜独自一个人回了空荡荡的府邸,走到主殿正中央的时候,她蓦地停下,认真地回顾欣赏了一下刺史府。

    庄严精致的刺史府,是她从邴州原刺史那里夺来的,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对这里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是当所有人都走了后,她却觉得很陌生,她并不属于雀台城,并不属于刺史府,她可以用权势得到天下所有的东西,甚至得到江山,但凡间俗物,皆会归于尘土,从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真正意义上,属于她。

    *

    几位大人出发的时候是早上,时间还不算太晚,云镜回了书房处理文书,处理完文书后,便准备下午去找几位副将商讨梁洲之事。

    梁洲的军事布局,军马情况都要了解得很清楚才行,有事情做,日子倒也不算过得太无聊。

    推开了房门,她踏脚走了出去,一抬眼便看见了炆池跪在大殿上的院子里,身边跟着小春。

    他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淡蓝色袍子,用白色丝條系在腰间,更显得一个人瘦弱清雅,白玉簪子将头发半绾,两条柔软的发丝搭在肩上,微风一吹,略有发丝从惨白的脸上清扫而过,更添柔美破碎。

    云镜一皱眉,他来做什么?

    主殿外的红梅花已经谢了,现在正是开春,抽出了嫩芽,还有点破碎的叶子落下,从云镜的头上扫过,云镜挪步躲开,走到了离炆池面前。

    见到了云镜后,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磕头礼,他身上的伤还不见好转,这一番行礼牵动伤口,疼得颤抖,行礼完毕,精致秀美的脸上,已经染上了一层薄汗。

    云镜心中一痛。

    “不好好养伤,你来这里做什么?”

    “炆池请求殿下,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能完成任务,不辜负殿下的期待。”

    他跪的笔直,在春风料峭中,与美景衬与一色。

    云镜些许是洞察了他的小心思,知晓了他的不安,上前解释说:“你不用跪着,你没有义务去为我做这样一件事情,相反,是我对不起你,强迫你做了许多事情,你没错,是我的错。”

    云镜眉目清冽,声音微冷,淡淡地说:

    “如果你愿意,我会养你一辈子,你不用担心像曾经一样在外漂泊,沦为权贵的玩物,有我在,你可以在一个太平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

    听了这话,炆池抬头看云镜,因为痛楚微皱的眉目还没消去,一双鹿眼波光粼粼:“殿下……你不要我了吗?”

    知晓他的卑微与惶恐不安,她也想着认真的与他说一说,尝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一下他的处境,她继续说:

    “不是不要你,我说过了,你没有这个义务为我做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可是你年纪太小,阅历太浅,还无法分辨这一切,才会被我悄无声息地控制,我不是不要你,而是还你一个自由,给你真正的平等,自然,也有私心。”

    炆池没搭理这句话,身形跪的笔直,认真的看着云镜,希望得到她的心软:

    “殿下……我可以做到的,对不起,我真的可以做到,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答应了你的,我就不能反悔,以前教书先生告诉我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什么都不为你做,就平白接受你馈赠的荣华富贵。”

    这话说得云镜心疼,他在一点点撩拨中,爱上了自己,竟然如此卑微。

    他以为她不要他了,会把他扔进鲛奴堆里,继续受人欺辱,她……其实不会这样的。

    但他不懂,她也没那么多闲心和他耗着。

    她忽然觉得喉间有些苦涩,连忙长叹了一口气才缓住:

    “炆池,我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去送死,梁洲刺史会对身边每一个送去的人验身,一旦不符合要求,直接勒死,你根本无法近身。”

    “万事万物都有例外,万一有例外呢?我可以做得很好……殿下……”炆池不放弃,抬头望向她,氤氲的眼睛里带着渴求,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猫,惹人怜爱。

    “可是炆池……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没有例外的,世界很残酷,容不下那么多侥幸。”

    “你回去吧,我说过了会许你一世无忧就自然会做到,这是你一直期待的,至于酬劳,我冤打了你,就当是偿还,如果你觉得不足以说服你,那就当我作为裕王,爱护自己的子民对你施恩,这份施恩,你受的起。”

    “殿下……”他继续恳求,尝试着想要去抓住她的衣角,可云镜并没有搭理他,身形一转,就从他身边饶了过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见炆池还在石板上跪着,些许是心疼,她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回去吧。我现在这样,才是真的为你好,你会明白的。”

    语罢,毫不留情的离开,只留下炆池一个人。

    *

    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天上下起了稀碎小雨,青石地板被春雨浇湿,在这不冷不热的天气里,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几柄褐黄色的油纸伞没入眼帘,春雨淅沥中格外引人瞩目,王娘为云镜撑着伞,走到了大门口时,瞧见云镜的裙摆被打湿,她蹲下身子给云镜揽了揽。

    云镜蓦地停在门口,没有继续向前,目光隔着雨幕探向了跪在雨里的炆池,微皱了眉头,有些差异。

    他还没回去?

    一下午,他都跪在这儿?

    他的身上被雨淋湿,湿透的头发粘结在衣物上,透过打湿的衣物,还清晰可见里面的伤痕。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坚毅。

    云镜随手拿起身边的伞,走到他身边,为他撑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

    见面前有双金丝云腾纹路的靴子,炆池缓缓抬头,雨水打湿了睫毛,在雨中被敲打得破碎不堪,“请求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完成的。”

    “你不用为了我平白无故的去送死。”

    棕褐色的伞向炆池倾斜了一些,为他遮盖住飘出的小雨,这一倾斜,惹得云镜的衣袖,被春雨粘湿,黑色更沉。

    “不是为了殿下,我答应了殿下的,这段日子我想了很久,是我迷了心智,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一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也要为自己承诺,做出回答。我答应了殿下,不管生与死,我都该去完成。”

    他恭敬地叩首,在云镜面前呈匍匐状,弓着背迟迟不肯起来。

    “如果我不同意呢?”云镜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人,撑伞的手又倾了一些弧度。

    “炆池……长跪不起……”

    许是知晓自己最宝贵的是这张脸,他很是爱护,叩首的时候将手放在手背上,生怕划伤了。

    云镜从胸腔里呛出轻微一笑:“长跪不起……你……长大了很多?这段日子,你想了很久是吗?”

    “嗯……请求殿下成全。”他继续磕了一个头。

    他太年轻,不明白对于上位者来说,这个世界并没有例外。

    规矩就是规矩,少有人能破开这条口子。

    但是,至少可以稳住炆池。

    她不想看他在雨幕里如此卑微,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外面雨大,先进来吧。”

    瞧见他浑身已经湿透,打伞也没有任何意义,云镜转身踏着石板朝着主殿房内走去。

    炆池从地上艰难爬起来,试着自己走路,正要站起来的时候,钻心的疼痛从臀腿上传来,他扑通一声又摔在地上。

    小春立马上前准备搀扶:“公子?”

    炆池摆手,紧咬着牙关,准备追上去:“没事……”

    黑色的背影停了停,隔着雨幕没有回首,微冷的声音传来:“扶他进来。”

    炆池隔着淅沥春雨,望着云镜,一身黑衣在雨中行走,竟让他有些琢磨不清楚,这样的一个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

    “公子……小春扶着你。”小春上前半蹲着,把手和肩膀展示在炆池的面前,炆池弓身向前将胸膛搭上肩膀,这才一借力,被拖拽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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