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修看一眼曹老安人,夫妇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

    见曹老安人点头,他便呵斥李二娘:“你也别闹了,我与你们娘早已商量过,替四娘再找一户人家,不叫她挡了你今后财路。”

    众人都没料到李修这番话,一时间鸦雀无闻。

    原来李修本就不想拘了顾观月,月前小曹氏骂出了大伯小婶子这种话,连曹老安人也知不好,再将小儿媳留下去,就要闹出流言了,亲戚间的情分半点不剩。

    夫妻二人商议了,等完孝就将顾观月嫁出去,他们赚个通情达理的好名声。只是没料到二娘这里又出了纰漏,只能提前说了。

    李修接着说:“自从七年前顾兄弟没了,我待四娘就如女儿,四娘今年方十七,没有让她寡居的道理。如今索性说开了——我欲认四娘做个干女儿,从咱家发嫁她。”

    李二娘却急忙问到:“那还要给她出嫁妆?”

    李修恨她上不得台面,无奈道:“既是干女儿,自不能亏待了她。你也不用闹,我与你们娘商议,这二年家里过得好了,先给你们补一份嫁妆。你两姊妹各十五亩地、五十两银子。四娘虽没有地,也给一百两银子陪送。下剩还在我手里,日后都是三郎的。你可还有话说?”

    李二娘听得这本账,心中盘算不已,李大娘无可无不可,李蔚则想着“四娘要嫁人了”,心里透凉,小曹氏开怀趁意“这个祸害走了,三郎就一心与我过了,至于家产,日后都是我们的,何必争一时”。

    外面蝉噪不止,巷子里隐约传来儿童的嬉闹声,斜晖照进厅里,心思各异的人仿佛都隔着一层纱。

    顾观月趁此缓缓拜倒:“守孝至今,不管是对长辈,还是对阿兄和嫂子,乃至二姐姐,我都问心无愧。四郎走后,爹娘待我好,若能守在这里,替他过继个侄儿……”

    曹老安人想起早逝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哭道:“四郎不孝子,怎就割舍我去了……”

    李大娘强忍心痛上来劝:“娘快别这样,叫四郎地下难安。”

    李修心中也痛,可他是一家之主,需得持重,忍悲劝到:“唉,不要如此,还是听听四娘怎么说。”

    顾观月想起这一年多,长辈们慈和,她也不忍闹成这样,叫李修难堪,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错过此次再说走,可就没有好机会了,她便说:“事已至此,只能忍痛分离,否则不只我的名声,连长辈的名声也要毁了。只是如今,我自己还有些想法,也请爹爹再听听。”

    李修道:“你说,你说。”

    顾观月缓声说到:“第一件,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您二老要发嫁我,虽是好意,我却想自己做主;第二件,为避闲言碎语,”她看一眼李二娘,眼中闪过一丝讥笑,“我要带母亲回牌坊村去,免得看着还像一家人,又叫人再生是非;此外,家父去时未及销户,如今我家户主一栏还是他的名字,现下需要以我的名义,立个女户!”

    顾观月一项一项说着,条理分明。

    李修听得心里直叹气,这么个有章法的小娘子,若四郎还在……唉!

    听她说完,他语重心长道:“你既有主意,这头一件再嫁的事,就由你自己做主。立女户一事,却该用你娘的名义才好,你青春年少,早晚要嫁人,女户却只能招赘。至于回去住,就莫再说了,不在眼前,万一有什么事,我可怎么对得住顾兄。”说着,他又瞪一眼李二娘,都是她闹的。

    屋里灯光摇曳,顾观月看着李修苍老的脸,对他很是感激,连曹老安人,哪怕有些小心思,那也是人之常情,为人却不坏。

    但凡他们坏些,她反倒容易走。耽搁至此,有了李二娘之事,便是李家欠她的,是她算计了这对老人。

    她压着心里那点愧疚,回李修:“收租、交赋等事,都要户主出头,家母不擅这些,还是立我为好,若嫁人时再改户罢了。另,爹爹一片慈心,怕我们回去无从照顾,那便托付给二伯就行,还请爹爹允了。”

    这里说的,是牌坊村李修的堂兄李二伯,他们堂姐李素心的爹,也是古道热肠的一个人。

    李修见她这样坚持,只觉得是自家人伤了她的心,只好应了:“唉,你们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也只好如此。只是先不必着急搬走,等我回去把顾家宅子修一修,三郎帮着办了立户的手续,八月里你们再回去,可使得?”

    顾观月如释重负,点头谢道:“如此,就烦爹爹和阿兄费心了。”

    诸事议定,众人心思各异,不提也罢。

    过三四日,李蔚回来说,女户已经立好,销了顾准的户,立了户主顾观月,这七年来的田税,也按照女户算,退回税金共计十八贯三百钱,李蔚都给换成了散碎银子,他打点同僚花了自己三两私房,也并未多言。

    顾观月看着户籍书,心中无限喜悦,虽有波折,总算体体面面从这里挣出去了,人都知道,可不是她顾观月守不住。

    她私下对张娘子道:“从今后,我便是当家人了。再没有什么大姑子、小叔子的糟蹋我。阿娘放心,我有办法养着您,必能叫您过上好日子。”

    张娘子笑笑,却另有一段心事,她要女儿离开,是想她再嫁人,可不是要女儿自己艰难支撑。女孩儿家刚则易折,元娘这样,只怕日后坎坷。

    所以过几日,她便催着顾观月拜李修、曹老安人做干爹、干娘,吃了叩头酒,既全了两家情分,也算多层屏障。

    却说李修这里,择个吉日回牌坊村顾宅,为她们修葺房院,将院内荒草拔了,房顶换瓦,又拿艾草熏了屋子,忙了两三天。

    这日正要回转县城,却碰到顾家的佃户叫李运海的,在门口张望,见他看过来,谄笑着上前问:“您老这是怎的?”

    李修便回他:“主家要回来,日后运海你们可要多帮衬。”

    那李运海转着眼珠先应了,待李修走远,便在顾家门前啐了一口,薅了一根草杆子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往前头找他几个狐朋狗友去了。

    李修不防回身看见,心里有些不自在,回来便嘱咐顾观月:“过几日就搬了,你母女回去,万万谨慎过活,佃户收租的事,都交给你二伯。”

    顾观月只当他是寻常叮嘱,点头答应着:“女儿知道,咱们为人都是以和为贵,并不逼勒佃户。”李修也没再说什么。

    八月初九,宜动土搬家。

    仲秋早晨风已微凉,蓝天像水洗过一样,阳光将树的光影斑驳地投在地上。

    顾观月站在窗前海棠树下擦完牙齿,抬头看时,只觉天高云阔。恰有一群南飞的大雁从院子上空掠过,她看了一会儿,回头笑着对窗内张娘子道:“娘你快看,‘八月雁门开,雁儿脚下带霜来’,连大雁都南归了,可不正是搬家的好日子。”

    张娘子见她开心,也笑道:“就这么高兴,我看回了村里你不免又成个活猴。只是现下年纪大了,可不比三五年前,再不许你爬墙上树的。”

    顾观月笑道:“知道啦,我自过了八岁,被娘打那一回,何曾又上过树。”说着回身把牙具拿进来,笑往前面院里去了。

    李修与曹老安人也将将洗漱完毕,正要叫了周嫂子摆早饭,见顾观月步履轻快踏进门来,便命她一起早饭。

    这边正忙着,便听得小曹氏的声音自院内传来:“周嫂子也把我们的早饭摆在这里吧,后面再要跟婶子、妹妹一起吃饭,可没这么便宜了。”

    就见李蔚与小曹氏一前一后进来,小曹氏身穿一件银红对襟夹棉小袄,外头罩着同样银红的宽袖褙子,粉面含笑,目露春光。

    顾观月便笑道:“嫂子放心,我常回来看你。”小曹氏心里一塞,也不知顾观月是憨还是有意刺她。

    一时饭罢,张娘子与曹老安人坐在厅上喝茶,李修与他三个年轻人便去看着下人搬箱笼。

    虽在此住了四五年,她母女二人的东西倒委实不多。

    小曹氏搭眼细看,见衣裳鞋袜只有两箱,被褥铺盖也只三箱,零零散散日用的东西只装了几个小筐子,倒是书籍纸张等装了满当当三箱,小曹氏便不再看,只心里想:二娘倒真冤枉了她母女两个,看这衣裳铺盖都半新不旧的,不像攒了大钱的样子。

    顾观月看着箱笼点数,遍寻不见一筐笔墨纸砚,忙问小子:“还有一筐纸笔,可曾看见?”

    小子答:“回四娘,不曾看见,多大的筐子?我去寻。”

    顾观月伸着手比给他道:“约么这般大,装了我家常练字的几个簿子,一个笔架,两方砚台……算了,我自去寻吧。”

    李蔚正站在旁边,接口道:“你且看着装车吧,我去寻。可是你往年常用的幽兰石笔架和那两方罗文砚?”顾观月随口答是。

    小曹氏在旁边看着,心中又不免泛酸。

    一抬头看到李蔚正抱着小小一筐笔墨纸砚往车上放,并又笑着对顾观月说:“还是那样毛糙,筐子掉在花架子后面被花盆掩住了也不知道。”

    小曹氏忍气走过去扯一扯李蔚的衣角,笑道:“你且歇一歇吧,这么点子东西,家人们搬就完了。头上沾了蜘蛛网子了。”说着话又取出帕子给他擦拭。

    顾观月在旁边看到,笑而不语。

    说话间下人们收拾停当,李修和两个家人共坐了装货的大车,张娘子与顾观月乘一辆小车,李蔚牵了马出来一步跨上,向牌坊村徐徐而去。

    一个时辰后,车停在顾家旧宅前。

    车尚未停稳,顾观月就先跳下来,回身扶着张娘子下车。

    却见约莫五六个妇人,正围在她家门口,原来是左邻右舍相熟的人,知道她们近日回来,正等在这里。

    见她们到了,这几个妇人一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可算回来了、“又要长长久久做邻居了”、“娘子这一向可好”、“元娘又长高了”。

    这便是元娘生活过的地方,顾观月看着周围,异常兴奋。踩在土地上的双脚让她重新感受到踏实,婶子伯娘们的高声阔语听来朴实真诚,令人忘忧。

    顾观月的新征程,即将开始。能自己做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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