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重生
阴风四起，满地枯叶被卷至空中，排布出诡异形状。
扑面而来一股刺鼻腥味，云廷一怔：莫非又是水中怪物？
云开雾散之后，却见青龙破风而出。不远处，半夏收起蝠翼倒挂树枝上，泽塔潇洒地靠在树干，二人似有拦阻之意。
“帝姬有令，酒仙若不能遵守承诺，就请随卑职返回绿厦！”半夏的语气中略带威胁。
云廷这才意识到，婉落帝姬曾与自己有约在先。
看样子，他们是来带自己回绿厦的。
游神之际，空中划过一声清冽的鸟鸣。
那声音打小就留存记忆深处了——清澈悦耳，温暖得仿佛可以融化冰雪。
半夏闪电般挣脱枝柯扬翼而起；泽塔缓缓站起身来，青绿色树叶抖落一地。
空气里幽幽地弥漫着曼陀罗华妖娆的香气。
岛上气候湿热，云廷手心开始冒汗。
这天气，他始终未能适应。
此刻再次陷入两难，帝姬此举的用意，着实奇怪。
正当为难，一个翼人扶风而下。众人定睛一看，乃是子翾。
“子翾，果真是你！太好了！”云廷大喜，子翾一来，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不料他冷笑一声，接着又大笑起来。
云廷十分不解——眼前之人似乎已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子翾了，他的眼神里不再是春风般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冰雪般的冷漠。
他冷冷吐出几个字：“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
四字犹如穿心之箭！无可名状地心痛！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自己不也是个逃命丘八么！”细小的声音渐渐放大，是云廷身上的竹刀在说话。
子翾略带自嘲地笑道：“不错，我是逃兵，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可是云廷，你不要忘了，你可以不娶鹿儿，但结果就是你永远……得不到真爱。”
望着子翾，云廷有一堆话想问个明白，可是又不知捡哪句说起，思来想去，只问：“子翾，请告诉我，‘命运之轮终将开启’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我告诉你……”子翾正欲往下说，却被人厉声制止。
众人聚神一望，婉落抱着鸭灵兽自丛林尽头破雾而出，美丽不可方物。
“你们退下！”帝姬命令道。
半夏、泽塔二人瞬时消失无形。
子翾见是婉落，脸上神色不经意变得扭曲，回想往日种种，今日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流觞，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些梦境么？”婉落爱抚着鸭灵兽，悠悠开口。
什么！梦境！
云廷一惊，原来那个反复上演的梦境是婉落帝姬幻入自己脑海的。“……可是，我记得最开始入梦的时候是在寒凌冰阙，是师父给我的梦境。”
“师尊只是负责传递，我才是梦境的制造者。”婉落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云廷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记得梦境最后，是你抱着丫丫流泪的画面……”
“不错，我是为罹难的绿厦子民而悲恸。”婉落将目光移到另外一头。
“绿厦究竟发生何事？”
“弗届正遭遇一场灾难，不久之后，这片土地将彻底沦为魔域。”
“魔域？真如师父所言，皆是魔尊所为？”
“正是。早在二十年前，魔尊势力就已遍及淳远。帝都被魔尊霸为妖域，花羽城也不间断受到杀戮，鲜遭灭族之灾，后来幸得‘新源星’降生，才幸免于难。西山银月原受金族圣母月皇庇佑，然而月皇受魔尊利诱，欲与其联手集齐‘九星联珠’，称霸五族六界。夙雷城原有韩千晟掌管，妖魔无奈。因此魔尊便唆使灼华仙姬诱导擎尘杀掉他，此后灼华仙姬便成了魔尊座下右使，而此前你所遭遇种种暗算杀机，皆拜她所赐。”
“帝姬的意思是，擎尘早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王了？”
“不错，他之所以暂无性命之危，多亏师尊在旁护驾。”
“那我姐姐岂非很危险？”
“这个你大可放心，当初维雪公主嫁到淳远，除了找寻你的下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在宫中牵制黛姬的势力，所以……”
“嗯？”
婉落走到云廷身边，在他耳侧细声说了几句——
“当下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回去和鹿儿完婚，圆房之后，你控制青龙的能力便会空前增强；第二，跟我回绿厦，并永远在现世除名。”
“你威胁我？”
“我有这个能力，不是么？就像你身为‘新源星’，又是‘璇玑四使’之一。上苍赋予你得天独厚的禀赋，你就该为解救苍生出力，我说的对么？”
“可是……”
“我知道你又想说，鹿儿，对，关于这个问题……”
“子翾，我记得当初你把丫丫作为礼物送我的时候就说过，她会带我找到真爱，此话可当真？”云廷转身问子翾。
婉落不屑道：“宁饮鸩毒，不信鬼话。”
“你可以不信，不过，鸭灵兽的确是有灵性的！”子翾看了一眼云廷，又望了望婉落怀中熟睡的丫丫。
“哎呀，你们别吵了，丫丫已经做出选择了，我就是流觞哥哥的真爱呀！”竹刀自信满满。
云廷无奈摇头，不知筱透从何而来的自信，边想边将竹刀笼回衣袖。
婉落接着道：“苍木种与蓝渊石二星，乃东海绿厦一带的神物，北茫冰疆的玄冰弹现在北宫少帅手中，幽冥之所的紫冥珠在你师父手里。相信这些你师父都已经告诉你了。”
“嗯。”
见云廷点头，婉落继续说道：“银月心的主人是银月公主阿铱古力，魔尊要娶她为妻，欲让黄昏寂早日有伴。”
“银月？那是什么地方？”云廷突然觉得心头有一群猫在伸爪子挠他。
“银月与绿厦所在的时空是平行于凡世存在的。旭日东升西落，自东海绿厦运行至西方落下，银月初升，此乃现世所谓的一日。”
“原来夜晚所见的皓月，里面是住了人的。”云廷感慨道。
“银月之神便是金族圣母月皇，阿铱古力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银月宫女子个个银发冰瞳，貌美异常；男子却满脸坑洼，甚是丑陋。你要做的就是发挥你的魅力，从银月公主手中取得银月心。”婉落说完，只见云廷已经满脸飞红。
“这……”
“放心吧，你的新娘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那…我要如何才能见到她？”
“阿铱古力逃婚离开了银月，日前在羊脂雪山一带。”
“那么远啊……”
“有他呢，无需担心。”婉落闭眼念咒，身边转瞬幻出一个无比英俊的银发郎君。
精灵族特有的贵气蔓延开来，从眉宇到唇齿，无不透着别样梦幻。宽阔的肩膀是为每个疗伤之人所建的海港，结实有力的身躯被藏在衣袍之下，却仍能捕捉到他有多么健壮。
“他叫肃霜。”婉落介绍道。
“骕骦……”云廷心想，此人为何与自己的坐骑同名？
……啊！难道是……
突然，脑海中跃起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婉落的解释让他的诡思得到了证实——骕骦原本也是绿厦的灵兽，他的修为甚至在丫丫之上。
因为他已经修成人型了。
“殿下，属下愿随你出生入死。”肃霜话毕，摇身变成一匹骏马。
正是心爱的骕骦宝驹！
原来自己的坐骑不只是有灵性，而是真正的精灵。
云廷喜出望外，一跃上前与他来了一个贴面礼。
婉落见此会心一笑，子翾则若有所思侧过身去，乐翼扑扇。
“婉落，究竟还有什么事也是你安排的？”云廷这下明白了，眼前这位木族帝姬无疑是无所不能的神，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
“能安排这一切，也是因为你。父尊仙游之前告诉我，说我其实是莲华鹿女与酒仙的女儿。而你正是酒仙转世，也是东海绿厦的青龙爵，是无可替代的有缘人。从你投胎重生，到在忽律与淳远一战中被带到夙雷宫，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看着你长大成人，我为你高兴；嘉冠礼上，看到你身上的力量可以兴荣花木，我知道‘苍生有救’。于是我制造了种种梦境，试图让你一步步知道真相，并逐渐强大起来。因为我想快点知道，我亲生父亲的转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想什么呢？”子翾见云廷出神，拍了拍他的肩。
“东生苍木、西含白钰；南吐赤炼、北藏玄冰；寂寞黄昏邀银月，碧空蓝渊会紫冥。银月心一定是这九星之中最难寻获的。”
“待你集齐除了黄昏寂之外的七星，银月心自会现身！”子翾说完，张开乐翼裹着云廷的脑袋揉搓起来，音律翩跹，林中百翎与昆虫都开始舞蹈。
婉落看不惯子翾这副样子，顺势扬起右手，丫丫清梦被扰，迷糊中从她小臂飞离，踉踉跄跄飞着，恍惚间飞进云廷怀中休憩。
云廷回过神，被眼前一幕怔住——婉落指尖竟窜出霓虹七色的花藤，左手牵引之下渐渐拉长，身前倏然摆开一张流光溢彩的七弦琴。
琴音似从花藤上的蓓蕾里飞出来，一色一韵……
四下的飞虫都被这悦耳之音吸引过来。
不，不仅是琴声，还有花香。
然而这种吸引是致命的……
无数飞虫被吸入花冠之内，丧身动人的音律之中。
它有一个瘆人却绝美的名字——七命。
子翾的乐翼，婉落的七命，在林间和鸣。
古木葳蕤，树叶翻飞，云廷听得如痴如醉。
婉落的乐声的确比子翾技高一筹。
一曲奏罢，二人双双收法。
婉落开始梳理因作法被狂风刮乱的头发，鸭灵兽全身的黄色氄毛都立了起来，云廷见此忍俊不禁。
“笑什么，即刻回宫和你的新娘洞房花烛。明日一早，肃霜便会带你回淳远！”婉落顺了顺骕骦的马鬣，又附到它耳边嘱咐一番。
鸭灵兽抖抖身子，整理好毛羽，依偎在云廷怀中不肯离去。
眼眶似有液体涌动……云廷把它捧在胸口，接着又会心一笑，不再言语什么，将它送回婉落手里，自己跃上了马背。
“二位告辞！”
子翾挥了挥乐翼，向云廷跑远的方向低声道：“方才说你无用，其实我比你更无用……”
一骑红尘，不知有无入耳……
马蹄咯噔咯噔，蜂蝶翩舞纷纷。
见其渐行渐远，子翾转向婉落，凝眸而望。
“落落，我还记得，这曲《瑶瑟》是你为我所作，并以我母妃名字为曲名以表对我羽族的敬意。你知道么，此曲每日萦绕在我心头，甚至到了夜里，也会在我梦里不停徘徊。没错，最初我说爱你，说要跟你在一起是因为…因为我想要学习木族的乐理，可是，渐渐…渐渐地我发现，其实我已经爱上你了……落落，你……能原谅我，重新回到我身边么？”
“原谅？薄幸之人还要求原谅？”婉落侧过身去，卷曲的头发从耳后??鬌而下，美丽中透着坚决，只是颜色似乎比之前暗哑了不少。
“落落……我想过了，等那小子替咱们找齐灵珠，光复绿厦指日可待。羽木两族繁衍仙嗣，我们便可长厢厮守，永生永世！”嘴角溢开一丝微弱的笑，子翾说着，觉得这情话有些熟悉。
“到如今，你还认为我离开你，仅因我父尊的一句话么？”
“……不是清华这个绿帝，我们早就……”
“住口！请你尊重我父尊！没有父尊庇佑，我一个孤儿，岂能苟活于世……”
“那究竟为什么？”
婉落敛住怒意，思索片刻，道：“父尊他说…翼人能翱翔碧空，扶摇九霄。倘若我木族精灵与你们结合，终有一日会给翼人机会拓展羽族的势力，从而霸占绿厦，奴役我族人。并非所有木族精灵都精通飞天之术，因此他不许我们结合。”
子翾眉头一皱，双目掠过失望：“绿…你父尊的心胸未免太过狭窄！”
“不，我说了不是因为他……”
“那究竟为何你在新婚之夜离我而去？”
“……因为我……”婉落欲言又止，“……我怕我会克制不住，子翾，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你了。我心想这就是我婉落此生要嫁的男子，可是…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羽族那个杜鹃仙子。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我宁可再也不见你，也不要听到你敷衍说爱我……”婉落说着，泪珠开始在眼眶打转，“那种刺穿心脏的寒冷，你懂吗？”
子翾沉默，眼睛中掠过哀伤、痛苦、理解以及疼惜，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你知道么？当我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绿厦大殿的时候，心里有多孤独……从前父尊还在的时候，我是他掌心的珍珠。他那么疼我，可是……他为何要走……为何要扔下我……”此时，婉落已经无力站立。
身子一虚，从子翾身边滑倒在地，褐色卷发洒落开来，干枯得如同遭了旱灾的藤条。
显然，她的灵力在一点一滴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