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上)大婚

    时维腊月,序数岁尾。

    忽律王遣安使臣过来接云廷回岛了。

    岛国、父皇、忽律王子……

    一切都这样陌生!

    忍耐安使臣一口难懂的忽律语也就罢了,要命是绿厦帝姬竟然派了两大高手暗中尾随!

    到荔树谒见父皇以后,离与鹿儿完婚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堂堂一国王子要迎娶彼国王子宫中一小宫女,这是何等的羞辱!

    安使臣奏明此事之时,陆喾脸色极其难堪。他甚至忘记与眼前英俊的儿子相拥而泣——这个画面,云廷在去往岛国路上梦见过不止一次——忽律王络腮胡子半遮半掩的下颌隐隐而动,青筋瞬时像藤蔓一般从脖颈攀援直上。

    “擎尘竖子,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云廷心中清楚,其实这原不是淳远国主的意思,正想与陆喾解释一番,转眼一想——父皇可能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便颇有自知住了口。

    望鳄水榭坐落在王子宫殿的东侧。

    忽律将鳄鱼当做他们的神,就像淳远,以龙为尊。

    荔树真美,比自己想象的美太多了!

    云廷眺望水榭之外的美景,不禁感慨。侧首却见铃欢沏了一壶茶,从里屋移步至雕栏前。

    “云少主,不…王子殿下,这是您最爱喝的天女心。”铃欢永远这样心细如发。

    “铃欢,真不知道哪天没有你在身边,我的饮食起居会乱成什么样!”

    “蒙殿下错爱。夫人说殿下在小筑住惯了,怕殿下到荔树以后难耐溽夏,特吩咐荻儿姐姐连夜做了几把蒲扇,荻儿姐姐指头还给剪子绞到了。铃欢自跟了殿下那日起,就铁心誓死效忠殿下了。”

    “哈哈!铁心效忠!铃欢,你啊,说得跟做护国将军似的,你们女儿家的最看重的不是找个好人家,开开心心地过活么?总有一天,我要给你找个好婆家的!”

    “殿下,这话可别给其他宫人听到了,铃欢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你怕掉脑袋?刚还说什么来着?”

    “殿下……”

    云廷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掠过一抹飘忽的无奈。

    十天后,鹿儿被送至荔树。同行的还有瑜妃,她向擎尘请示归宁,赶赴皇弟的婚宴。

    当瑜妃挽着鹿儿,一路行至陆喾殿前,在场所有侍卫皆屏气凝神,比往日精神了数倍。

    众人无不细声议论维雪公主远嫁淳远以后越发出挑——只见她身披一袭金缕缂丝紫鹊衔梅袍,高耸的环髻上碧璃如意钗和青玉平安扣争相夺目,赤缨雪羽钿艳耀螓首,绿萼露珠珰丽盈蝤蛴。再看她胸前一副六芒星吊坠,金光熠熠,衬得原本胜雪的肌肤格外透亮。

    再看鹿儿,早已不是宫女模样。眉飞翠柳,腮绽红杏。一头青丝混入赤金二色的龙须结成细细的长辫,额前一顶凤冠,镶珠不知用什么稀罕材质打造,竟比玛瑙瑰丽十倍。

    看样子,瑜妃对于这个俏丽的弟媳相当满意。

    云廷早已在大殿前恭候,此时的他亦换去往日淳远国的打扮。依忽律风俗,成年男子需在左耳穿孔,装饰忽律人独有的鳄鱼图腾耳饰。

    因贵为王子,那枚饰物是以鲨骨雕制,象征勇者无畏。一身玄天荔纹袍,绣房里十二位工龄五十年以上的老奴花了数月连夜赶制。足下所踏木屐,乃念深屿上百年桐木所制。

    云廷望着眼前的姐姐与鹿儿,始终无法投身到这场即将到来子虚乌有的婚典中来。

    鹿儿并非他心里那个人,至少此时此刻,他的心仍在淳远——

    还在那年上巳夜,与蝶离的邂逅……

    还在冰阙里,为影澈落泪而自责……

    忽律王妃是个体态丰腴、笑容祥和的女人。

    瑜妃见到母后不禁潸然泪下。

    母女二人话了些家常,瑜妃又将鹿儿领与母后叩首拜谒。

    缃妃端详了几眼儿媳,笑容依旧祥和。

    一番寒暄过后,鹿儿被安顿到别院暂住。

    晚宴在一片埙萧合奏中进行。

    陆喾与缃妃正坐菊花台上,瑜妃与云廷分坐左右。

    鹿儿随云廷跪坐,长发倾泻如水。

    乐声悠扬,云廷手中把玩着彤琯,心里终不是滋味。

    鹿儿一直沉默着,只是眼神里微漾出些许戚悲。

    陆喾已命人择好吉日,婚期就在三日之后。尽管一开始怒不可遏,但在鹿儿随瑜妃入宫以后,心情的确平复了许多。一来是爱女的归宁足以值得他开怀畅饮,二来这鹿儿确有些过人之处,非一般宫娥婢女堪比。

    酒过三巡,瑜妃命雯儿取来羽觞,对云廷道:“弟弟,这盏觞原是你的,如今物归原主。”

    云廷欣喜,接过羽觞与皇姊道:“那日阿姊送雪貂给瑀珂公主,臣弟便觉得阿姊好生面善。也幸亏是阿姊将羽觞拾去,若是落入奸人手中,要想追回怕是又要费番功夫了。”

    瑜妃笑道:“弟弟,当年你被迫离开皇宫,父皇、母后,我们一家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我们想尽办法寻你,终究一无所获……后来我们几乎绝望,甚至以为你已不在人世……”

    “臣弟的命可大着呢,只是臣弟从未想过,自己就是忽律的王子。直到此刻,臣弟坐在这席间,都无法将思绪从淳远抽离出来。阿姊,父皇、母后,如果你们真的心疼臣弟,就让臣弟回去吧……”

    “回去?到何处去?!还回你在淳远的家么?”

    “阿姊容禀,臣弟虽生在忽律帝王之家,但从小是韩城主与许夫人将我养大。母亲……许夫人身体不好,宇轩,我在淳远的哥哥又下落不明,实在叫臣弟放心不下……”

    瑜妃敛起笑容,言语里透着无奈:“你那位兄长,我劝陛下免了他擅闯皇宫之罪。不过,弟弟,我的六芒星有所感应,韩宇轩,他似乎并非……”

    “不无可能。陛下的龙体是越来越让人担忧了,他的子嗣本就不多,勋儿又无心朝政。对了…弟弟,黛姬殁了。”瑜妃话毕,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云廷听瑜妃说起屏姬移镜制服黛姬一事,也觉蹊跷新奇。自那日绿厦与她交手,也对她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黛姬既死,韩城主在天之灵也可得到慰藉。

    思绪及此,又逢鹿儿斟了满杯,一把接过,仰天饮毕。

    嘴角满溢的酒液,顺着颈项滑落,如同一串晶莹的泪珠。

    三日之期如弹指一挥,云廷与鹿儿婚期已至。

    忽律婚俗与淳远不同——新郎要怀抱新娘跨过鳄鱼潭,再到对岸荔枝树下喝合卺酒,意在“共苦同甘”。

    鹿儿现身潭边以黑纱蒙面,只露出双眼;而云廷则被人用葛布蒙住了眼睛。

    原来,是习俗是要妻子用她的眼睛告诉未来的丈夫,如何避开凶险,二人须得心意相通才能到达对岸。

    云廷倒也冷静,心想鹿儿这么聪明,一定不会有问题。只是半夏和泽塔不知在哪个角落守望这一切,心中总觉得有些古怪。

    “殿下,脚下的路,鹿儿会用心告诉你。”

    云廷望着眼前长发妙鬘的女子,眼里渐渐多了一份温柔:“嗯,我相信你,鹿儿。”

    鳄鱼潭宽约十丈,潭中铺有十余根横截一脚掌大小的木桩子。一个人且站不稳,何况还要怀抱一人。

    岛上无数男女都因未能过得鳄鱼潭而葬身潭底。

    对云廷而言,过潭并非难事。只是一想到过了此潭,喝下荔枝酒,便要与鹿儿结发,心中不免踟蹰,脚步也变得有些疲软。

    对岸观礼诸人皆不解何故。

    “殿下,再往左些,对,左边!”

    身上开始冒汗,云廷渐渐觉得有些头晕。

    这是怎么了,莫非这鳄鱼潭当真如此邪门?

    忽律岛向来燠热,潭中徐风阵阵,曼陀罗华却开得婀娜生姿。

    云廷想起当日在离水仙境之时,也曾留意过这种花,不料它在忽律竟是皇族象征。自成人礼上被花族芳主认定为“新源星”后,知晓自身力量可以让那些花草更加娇艳,便对斯水陆草木之花颇感兴趣。

    这时,耳边总会反复回响九重脩夜的声音:“陆维霆,这是你的使命……”

    在寒凌冰阙得知自己是青龙爵,在绿厦对阵灼华仙姬,也曾使用彤琯唤出青龙。看来,自己的身世,确实不简单。

    而所谓使命,就是加诸非凡之人身上的。

    不管是韩云廷还是陆维霆,流觞,你可以!

    瑜妃远远望着潭中恍惚不定的弟弟,开始默默用六芒星为他祷告。

    渐渐地,云廷克服心魔,与鹿儿心心相印,步子也加快了许多。

    潭中饥肠辘辘的巨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顿美餐溜走。

    二人过了鳄鱼潭,来到荔枝树下叩拜高堂。

    陆喾与缃妃笑容满面,一齐递上两盅荔枝酒。

    陆喾一改往日威严,与新人寄送吉言。缃妃也俨然一副急着抱孙子的神情,看得鹿儿低头含羞。

    云廷与鹿儿叩谢双亲隆恩,正欲交臂而饮。

    只听“嘭”的一声,云廷手中的酒盅不知被何物击落,荔枝酒洒了一地。

    鹿儿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酒盅,忘记了害怕。

    众人皆如惊弓之鸟,纷纷陷入一片恐慌。

    惊呼声惊醒恍如梦中的鹿儿。她惊恐地一下扑进云廷怀中。

    陆喾一声令下,忽律卫军速速赶到,将荔枝坡围个水泄不通。

    云廷一面安抚受惊的鹿儿,一面警惕周围的动静。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风移影动,一个绿衫女子举伞而下。

    那一瞬间,云廷几乎惊呆了——蝶离,是你吗?

    然而,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那女子两耳尖长,一副精灵模样,腰间的九节鞭如竹叶青一般吐着信子。

    “筱透!”云廷认出她是在绿厦相识的小竹精,轻轻撇开鹿儿,匆匆迎上前去,真怕自己又是一番错觉。

    陆喾见云廷似与来人相识一场,下令剑拔弩张的卫军退下待命。

    云廷转身与陆喾道:“父皇,儿臣有话要与筱透姑娘说,请恕儿臣先行告退。”

    “慢!大礼未成,你就要急着离开?”陆喾显然有些不满。

    “父皇恕罪……”说完,云廷扶风一跃,追着筱透去了。

    鹿儿见云廷弃自己而去,两眼已被泪花湿透。幸有瑜妃在旁劝慰,才稍稍好些。

    满目茏葱,如一名巨人裁缝挥舞巨大的剪刀撕开一匹缥碧色绸缎。

    云廷追了绿影几里,只见筱透在花亭子前止步。

    “看得出来,你不爱她,对不对?”筱透收起伞,一脸调皮。

    “那我是不是该感谢打掉了我的酒,破坏了我的好姻缘?”

    “听起来,你像是在责备我哦?”

    “我只是在想,从绿厦到忽律,没有神木令,你……”

    “小妖精妖术高超,自有办法咯!”

    云廷突然觉得眼前的小竹精灵可爱了起来,那尖长灵动的双耳,无邪漂亮的笑容,霎时仿佛置身一片圹埌绿野,从心口绽开一朵朵小花。

    “流觞哥哥,虽然我已经知道,你并不是我的那个流觞哥哥,但是我还是愿意跟着你。这把伞,是你亲手做给蝶离姐姐的。为什么你不问问自己的的心……既然有心,那为什么……”

    “心?……我的心早已被割成两半了。一半装满夙雷宫的回忆,另一半承载着厚厚的忽律国未来。在淳远,有爱我的哥哥和母亲;在忽律,我是一国王子。两难的境地紧逼着我,我……无力抵抗。有时我真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必苦思冥想前世是谁,也不用理会今世宏愿,可是……被寄予厚望的爱压得我喘不过气……”

    “流觞哥哥,虽然……我不能够完全明白。不过在流觞哥哥需要找人倾诉的时候,筱透愿意第一个倾听呀!”

    “好是好,可你也不能时刻在我身边。”

    “这有何难!”筱透摇身一变,化成了一竿竹马。

    云廷一脸尴尬:“这……这不是小孩子玩的么……”

    “我再变!”顿时,竹马又变成了竹篮子。

    “不可不可,我可不做菜市大娘……”

    筱透“嗖嗖”变了回来,微微喘了口气后,继续念咒:“变!”

    只见眼前一缕青烟,方才还活灵活现的人已然幻成一柄竹刀。

    云廷满意笑道:“不错不错,带你斩妖除魔!”

    竹刀在草地上弹动,发声道:“把我配在腰间才比较轻便嘛!”

    云廷欣然大笑,拾起竹刀往腰间一栓,正欲返回忽律皇宫,却感到林间不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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