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看见不远处的泊影二人,女子眼中划过一瞬诧异,约莫不曾想到还有旁人一大早便出现在山头。

    见她微笑施礼,泊影亦远远示意,稍稍平复了一下方才波澜起伏的心绪。

    “二位也是前来求姻缘的?”女子走到树下停住脚步,温声问道。

    “不是。”

    “是。”

    两声应答同时响起,泊影感觉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凝在背后。她动作迟滞了一瞬,不等再次开口,又听身后人重复了一声:“是,来求姻缘。”

    女子见状了然,掩唇笑道:“闹别扭了?二位在此吵架,便是吵对了地方。”

    泊影一瞬诧异,没有当下反驳,却是开口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姑娘是别处来的吧。”

    妇人仰头望向垂落的柳梢,抬手轻抚上古树。指尖缓缓掠过纵横交错的沟壑纹路,就好似抚上岁月一般,连着声音都变得轻柔许多。

    “这是峥州境内闻名的姻缘树,每年都有许多人专程前来,在柳梢挂上红绸以求姻缘。但只有当地人知晓,在这古柳之下若想要求得金玉良缘,却与别处不尽相同。

    “传说若是两情相悦的男女在树下发生口角争执,方能求得姻缘树庇佑,反倒是浓情蜜意的不得长久。故而总有人相伴前来柳梢山,特意找些由头要吵上一架。”

    妇人话音落下,某人面色显然和缓许多。他上前两步走到泊影身边,有意无意瞄了她一眼。

    泊影有所察觉,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随口应着:“原来还有这等传说,先前还真不曾有所听闻。”

    比起古树传言,她眼下对树下这位女子更为好奇。

    “夫人似乎对这古树极为熟悉,想来是嵘城人士?我见夫人面善,好似在何处见过。”

    女子摇摇头。

    “我不是嵘城人,是临安来的,不过在嵘城住了许多年罢了。”

    “我二人也是临安来的,与夫人也算同乡了。”泊影笑道。

    女子眸光被她话语点亮,唇畔笑意深了些。

    “那倒是巧了,缘分叫我今日在此见到二位。不过我离开临安已有近二十载,多数时间守着着姻缘树过的,应当不曾见过姑娘。”

    “方才夫人说的这姻缘树下的故事,可当真灵验?”赵云奕忽然开口问道。

    女子笑容淡了些,轻声说道:“灵验的。就是太灵验了些。”

    “夫人何出此言?”

    女子沉默片刻,方开口道:“许多年前,我也曾与一人游历至此。当时还不曾听说这姻缘树的传言,只满心欢喜想要求得良缘天赐,今生携手。”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红绸,似带着些眷恋,却又染上些许怅然。

    “回到临安后,我也如愿陪在他的身边,却不想短短几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我的丈夫死在亲兄弟手中。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我送出……送往别处避祸。但当时我已有身孕,不得不在临安附近躲躲藏藏。待到孩子出生,不想却是先天不足,又碍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还是将我的孩子留在了临安。”

    她忽然抬手抚过叶间一条红绸,细细端详了许久。

    “自那之后我便独自南下,走过许多地方,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柳梢山恍如仙境,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地方,我念着过往便也常来看看。若是遇上前来向古树祈求姻缘却不知其中深意的人,就像当年的我与他一样,或许还能帮一帮。”

    女子望着那一条红绸,无声许久,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泊影时眉宇间萦绕的忧色尚未散尽。

    “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这些,最初那几年我也从不敢同旁人提起。抱歉让你们被迫听了这些陈年旧事。”

    “不会,”泊影摇摇头,对她歉意一笑,“是我们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

    那女子笑着又与二人说了两句,随后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柳梢掩映着的红绸,而后道别离开。

    待到妇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泊影突然转身大步迈向树下,在一条条红绸中仔细翻找。

    她目光穿梭在柳梢间,开口问向身后的人:“赵云奕,你有没有感觉,方才那位夫人与临安一人有些相似。”

    “赵弗章。”

    赵云奕对她的话并不意外。他走到泊影身边,替她拨开眼前阻挡视线的柳条。

    泊影抚过眼前一条红绸时忽然顿了顿,轻轻将其展开细看,忽然问道:“先帝生前最喜爱的是哪位妃嫔?”

    赵云奕顿了顿,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娴妃王氏。”

    先帝在位时王谢仍为世家之首,他也从不掩饰对于娴妃王氏的宠爱,甚至曾有过废后改立王氏的传言。后来赵淳弑兄篡位,先帝后妃无一幸免惨死宫中。直到赵淳即位之际血洗朝堂,王家失了实权开始落败,最终走向衰亡。

    泊影稍稍侧身,将那一条红绸牵到赵云奕面前。

    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打,红绸边缘蜷曲破损,最初的墨迹早已淡去,新墨覆上的痕迹也开始褪色。好像有人不甘心就此淡忘,一遍一遍执着地书上两人的名字,以短短的一条红绸绑定永世之缘。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当是先帝的名讳。”泊影轻声说道。

    赵云奕定睛望去,依稀辨认出红绸之上的两列字迹。

    赵湛。王莺莺。

    两个名字经过日晒雨淋,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而从覆上又洇开的墨迹中却不难看出,落笔之人一笔一划极为郑重,仿佛两人于红丝缠绕间并肩而立。

    泊影掌心轻轻托着这一缕破败而坚韧的红绸,落在其上的视线却分外冷静。

    “我一直以为,赵弗章是余贵妃情急之下寻来的孩子,可他偏生又与赵淳生得相似,故而多年从未引人怀疑。现在看来,正是因为余贵妃思虑周全,才将他抱进宫中顶替白途,使之以三皇子的名义留在宫中。

    “而如今的三皇子赵弗章,当是先帝之子,也是唯一侥幸自赵淳刀下活下来的侄子。”

    .

    当山间云雾彻底被日光驱散,二皇子的车架与御林军一同启程,踏上归途。

    峥州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宁静,灾后重建的任务便交予了新上任的知府。有了张延墨在前,新任知府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懈怠。至少灾祸安置完成之前是如此。

    泊影本该与赵云奕一同离开,临行前却被一则消息绊住了脚步。

    手下人找到了远山派的明阁据点,与据点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个人。

    泊影毫不犹豫当即下了马车,跟随朔音一同往城中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车中传来的视线含着怎样的幽怨与失落。

    远山派的据点就在城中,藏在一处看似不起眼的人家。屋室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是哪户人家何时搬离,但地上厚厚的灰尘显出各异的脚印,还有拖拽过的痕迹。

    自屋室暗道下了地窖,泊影在火光跃动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绿烟。

    她被捆在椅子上不知多久,泊影自动乱那夜起便再没有见过她,一度以为她跟着远山一起离开了嵘城。地窖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绿烟更是被紧紧捆住了手脚,被暗阁的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

    待泊影听闻消息赶到此处,绿烟已经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却仍是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火光凑近些都下意识闭上眼睛躲避。

    暗阁的人给她喂了水,却不曾解开她的手脚。在远山派据点发现了失踪许久的人,如今没有泊影的命令,没有人敢放开她。

    “阁主!”

    看清出现在眼前的人,绿烟好像有些激动,直直盯着缓步走来的女子,眼中闪烁着莹莹泪光。

    相比之下泊影却很平静,望向她的目光中划过一丝不忍,却隐隐带着审视。亲眼见到绿烟为峥州明阁做事,她不可能如此轻易放下戒备,相信眼前的人当真如表现出的那样,因为见到自己而喜悦。

    “你为何会被困在这里?”泊影问道。

    绿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泊影微微扬起眉,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话。

    绿烟还是看着她,声音隐隐有些哽咽。

    “我知道你来到了嵘城。乌檐那天要求我扮成你的模样,去虎头村找那个男孩。我知道你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你目光中暗藏的危险气息我太熟悉了。但我不能去找你,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一走进林中我便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夜里叛军袭城,我听闻起义军落败,匆忙趁乱逃出去想要找到你,可刚跑出不远就被人从身后打晕。当我再醒过来便出现在这间屋子,那人将我手脚紧紧缠住,他说……”

    绿烟忽然顿住,眼底浮现的恨意在火光中迸发,瞬时溢出杀意。

    “……他说是乌檐的吩咐。他们的计划不成,我也别想活着离开。”

    泊影目含审视盯着她,意图自她的话语中分辨其所言真假。直觉告诉她,应该相信眼前的姑娘。

    她沉默片刻,忽然上前两步靠近绿烟。

    “阁主——”朔音急促唤了一声,目光有些担忧。

    泊影从容应道:“别担心,我有分寸。”

    她绕去绿烟身后,解开她手脚束缚着的绳索。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绳索一圈一圈缠得紧。绿烟大约也挣扎过,当绳索解开时,昏沉光线之下一圈清晰的红痕,不少地方还磨破了皮,泊影走近才发现她额角被发丝挡住的青紫。

    地窖漆黑一片,除了绿烟没有任何其他人,也没有任何能够让她借助逃离的东西。地上依稀可见划痕,当是她倒下挣扎的痕迹。

    泊影为她端来一盏茶,在她身边坐下。

    “说说吧,都发生了什么。”

    绿烟将杯中茶水饮尽,而后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了心情,才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道来。

    “一切要从去年的那件委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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