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集

    傍晚五点多,天色已暗,病房内冷白的光像一滩晃着水花的沼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可能。

    杭臣睁开眼那一瞬间,瞳孔的聚焦跟不上,眼前是无底洞一般的黑,摸不着边际的感觉催生出人的本能。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妈。

    可这一声妈妈也用尽了他的力气。

    整具身体为调动他的需求奋力工作,温度升高,溢出的汗水迅速渗透他的病服。

    他呼气吐气的动作变得密集,盖在脸上的氧气面罩被喷出的气息染白,又迅速消失。

    他的听觉搜罗着声音,但传递给神经的只有自己浓重的呼吸声,还伴随着类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

    一分钟后,这个世界才宁静下来。

    杭臣躺在煞白干硬的床上,单薄的身躯随呼吸起伏,无神的眼珠左右漂浮,色彩逐渐一寸寸填补他的视觉神经。

    他开始能听到周围的声音。

    是父母在小心翼翼地喊他名字。

    他们也仿佛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游戏,哀切地喊道:“臣臣。”

    “臣臣。”

    “臣臣……”

    熟悉的开场,熟悉的感觉。

    这是这一个多月来第几次从鬼门关溜一圈回来,头疼欲裂,杭臣无法细数。

    记忆中,和这段感受重合度最高的是三年前第一次高烧那回。

    不过好在,与当时情况不同的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发生什么,那条令他恐惧的未知道路,令他生出希望又故意捉弄他的命运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杭臣看清眼前的父母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卸下防备,供给正常的生命体征。

    他破天荒地笑了声,薄弱的笑声在杭大勇和张丽娟耳里却是震耳欲聋的。

    二人不约而同地止了声音,眼里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和后怕。

    杭臣张了张嘴,声音轻到需要人俯耳倾听。

    杭大勇以为他有什么需求,靠过去,挨得极近。

    他听到杭臣气息奄奄道:“还活着……真好啊……”

    不是自嘲,不是自我放弃,是被这些情绪折磨过后,凌驾于上的最后的平静庆幸。

    庆幸自己还有机会醒来,因为他还没有一些事情没有做,有一些人还没见。

    也许,比起刚开始发现自己复发时的崩溃与埋怨,到此时此刻,杭臣觉得应该自己要去感谢,感谢上天偷赐给他三年生命,感谢它给了道别的机会。

    杭大勇侧着脑袋,听清杭臣的话后动也不敢动,他僵持在那儿,心里翻江倒海,做了半辈子小老板,和那么多人觥筹交错语言聊天,如今却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讲不出一个字。

    伫立在一侧的张丽娟不明所以,焦急地看着他们。即使昨天她已新生绝望,但杭臣的苏醒还是让她寸草不生的心上生出了一缕春风。

    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没有那么糟糕。

    张丽娟上前一步,抵在胸前的手攥成拳头,关切地问道:“臣臣,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老公,你傻愣着干什么,快叫医生,臣臣刚醒,得让医生检查一下!快啊!”

    张丽娟解救了几乎要窒息的杭大勇,他不忍再看儿子一眼,果断按了呼叫铃,像是怕护士那头无法及时听到一般,他快步走出病房去寻值班的护士与医生。

    几十秒后,乌泱泱一群人赶了过来。

    他们将杭臣围得水泄不通,精密检查,精准记录。

    半响,医生收了瞳孔笔,把杭大勇叫到一侧。

    好消息是杭臣苏醒的时间较快,检查下来也无异样,因为有许多病人苏醒后会有各种后遗症,但杭臣都没有。

    坏消息是这并不代表他会好。

    医生也说出了这一个多月说的最多的话:“要做好准备。”

    夜渐深,杭大勇再也无法拼凑出笑容,他恍惚地站在原地。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还记得,刚把杭臣送来的医院时,他们没被打倒,满怀希望。

    而杭臣,是被打倒的那一个。

    他高烧醒来后,问的第一句是:“是不是复发了?”

    他们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杭臣鲜少地发了脾气,厉声质问,是不是复发了。

    他们的沉默就是答案。

    那几天杭臣不太说话,其他的事情他也不做,他只是透过窗户遥望远方,看凛凛寒风吹走秋天最后的一点儿色彩,看草木不生的冬天如约而至。

    也就是这几天,他们从满怀希望到惊觉情况恶劣,陷入矛盾的自我安慰中。

    而杭臣,却比他们都平静。

    他要回了自己的手机,偶尔用此打发时间。

    他和他们正常说话,正常微笑。

    杭大勇不由地想,是不是,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所谓的准备。

    杭大勇扶着大腿,在靠门口的小沙发上缓缓坐下。

    病床那边帘子半拉着,似一道天然屏障将他们父子隔开。

    杭大勇双手交叉抵在口鼻处,深吸一口气,呼出时眼泪已流下。

    病床那头,张丽娟一会帮他掩被角,一会倒一杯他不需要的温水。

    杭臣看到忙里忙外的母亲耳鬓有了几根白发。

    他忽然想起年幼的时候,他妈妈最喜欢烫蛋卷一般的头发,画上柳叶似的眉毛,戴上白菜颜色的翡翠镯子,打扮好后像民国时期画报上的人一样。

    原来课文里的从不骗人,感知到父母的衰老都是从这一缕突兀的白发开始。

    他又想起妈妈苦练多年却始终没有进步的厨艺。

    张丽娟感受到杭臣似有需求,轻声细语道:“怎么了,臣臣?”

    杭臣喊了声妈。

    张丽娟弯下腰,“你说,妈妈在听。”

    杭臣吃力说道:“妈……妈,我想吃你做的饭。”

    张丽娟眉头微皱,看着杭臣摇了摇头,布满血丝的双眸被眼泪浸湿。

    她克制着情绪,叫他的名字。

    “臣臣……”

    杭臣望着她,目光静静,虚弱地重复道:“妈……我想吃你做的饭。”

    张丽娟咬紧后牙,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砸落在杭臣的衣服上。

    她挣扎着,许久后才抹去眼泪说:“好,好,妈妈现在去给你做,你好好休息,要等妈妈回来。知道吗?”

    杭臣嗯了声。

    杭大勇见张丽娟匆匆忙忙地捞上大衣要走,赶紧拦住她,小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张丽娟很久没笑了,她扬一个轻松的笑容说:“臣臣饿了,想吃我做的饭。我有个朋友她就住这边上,我去她家借一下厨房,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杭大勇:“这会儿都快七点了,你……再说了,他吃不了正常的东西,医生说了得先流食。”

    张丽娟的脸色冷了下来,她眼眸左右躲避,几秒后,似没听到杭大勇的话一样,推开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一会就回来了。”

    说完,她冲了出去。

    “丽娟!”

    杭大勇叫不停她,只能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愈来愈远。

    把他叫回来的是杭臣微弱的呼唤声。

    杭大勇听清后心下一紧,小跑到床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爸爸帮你叫医生!”

    “不是。”杭臣看了眼漆黑的夜,问道:“今天……是21号吧?”

    “是……”

    “几点了?”

    杭大勇掏出手机递给他看,“快七点了。”

    杭臣浅浅呼吸着,片刻,他说:“白妤她、她的演出快开始了。爸爸,我又失约了……”

    “爸爸,我好像这几年总是在骗她。”

    “爸……我想见她。”

    杭大勇使劲儿点头,“好好,爸爸帮你联系她。”

    杭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等她演出结束吧,今天,是她第一次演出。”

    好可惜,他看不到。

    好可惜,以后都看不到了。

    想到这里,杭臣眼眶微湿,嘴角却与之相反地扬起了一点弧度。

    他没让自己的思绪飘远,咽了咽喉咙,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父亲身上。

    他没由来地说:“爸,我想和你说说话。”

    杭大勇身躯一震。

    杭臣重复道:“爸,我想和你说说话。”

    就像,小时候,听你说那些听不懂的道理和故事,那些听不懂却在关键时候铺成道路的道理和故事,那些让他生出勇气的道理和故事。

    杭大勇打量着他,他多渴望能从杭臣眼里探究出一点别的情绪,但是都没有,他是这样平静。

    他注视着杭臣,忽然哑口无言。

    杭臣嘴角还有笑意,他提醒他:“爸……”

    杭大勇也是在这一瞬间,忽然理解了张丽娟。

    他一抹沉重严肃的神色,展颜一笑道:“行,那咱们父子俩就说说话,说什么呢?让爸想想。”

    杭大勇迅速进入状态,问道:“你还记得你转学前我们去海南岛玩么?”

    杭臣说:“记得。”

    杭大勇说:“其实当时有个事儿,爸是唬你的。”

    “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海滩上打扑克,我故意把出的牌都扣着出,光靠嘴说,其实都是乱说的。”

    杭臣一愣,笑道:“怪不得……我总输。”

    “是吧,你那时候还是太笨了。”

    “那妈呢,她知道你在骗我吗?”

    “知道呀,我们合着逗你玩呢。你那时候多好玩,生气的时候脸皱得像干瘪的西瓜。”

    杭臣跟着笑了两声。

    但当他们的视线对在一起,过往那些合家欢的画面快速消失,无论怎么装,倒映在玻璃窗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

    成年人的伪装总是如此拙劣。

    他们都心知肚明。

    八点,杭大勇实在装不下去了,他让杭臣休息会儿,自己则忙着找手机充电器给杭臣的手机充电。

    还有十分钟,白妤的演出就要结束了。

    杭臣问他:“手机上有她的消息吧,她是不是怪我没有去。”

    手机一充电一开机,自动连上网络,微信的未读消息一条接一条弹出,杭大勇没有点开看。

    他说:“她会理解的。爸爸……爸爸去外面打电话,病房里信号不好,你等我几分钟。”

    杭臣说:“嗯,我等会儿要和她道歉……我总是,我总是这样。”

    杭大勇轻拍了他两下手臂,拿上手机出了病房。

    嗒的一声,病房门关上,杭大勇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他走进黑暗的楼梯间,找到白妤的电话,眼泪一忍再忍,屏气凝神,拨去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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