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测

    丰乐楼隔壁是金玉楼,售卖妇人家和女儿家喜爱的金银玉饰,俱是京中最时新的款式。那掌柜也有不少巧思,每月在上新式样前都要给常来光顾的夫人小姐们递请帖,那请帖也分不同级别,最高级别的可以白拿一件新品,凡是拿了帖子的届时都可以参加上新会,比旁人先买到新式样的首饰。没有请帖的也可以来饱个眼福,用更优惠的价格买上个月的款式。

    今儿恰巧是金玉楼一月一度的上新会,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还有不少男子,大约是想买去讨心上人欢欣。

    孟临颛百无聊赖地穿行于人流。

    他随意一抬眼,便看到一位一脸端正的男子在擦过一姑娘身旁时,伸手勾走了她腰侧的荷包。

    那姑娘一无所觉,还在有些紧张地看向金玉楼的方向。

    偷了荷包的男子举止丝毫不见慌张,随着人流缓缓离开。

    于是孟临颛也有如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靠近了他,并于他猝不及防间,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作甚?!”

    男子又惊又怒,不禁喊出了声,引来不少人瞩目。

    孟临颛没有搭理他,只是从他袖子里拎出了一只荷包,看纹样显然是女儿家的。

    周围的人了然,皆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

    男子本想狡辩,对上孟临颛的眼却突然失了气焰,灰溜溜地走了。

    那姑娘在男子喊出声时已看了过来,见从他袖中拿出的是自己的荷包,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腰侧。

    下一刻,那少年就提着她的荷包向她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出门在外要当心些才是。”

    他就在她几步开外,他们都身处人流之间,光略有些昏暗,却足以映照出他含笑的面容,他的眉眼间蕴着春水,她被他看了一眼,便化在了他眼中。

    此刻,她听不见喧嚣人声,也看不见人潮涌动,四周的一切俱蒙上了雾,只有他的脸清晰如初。他转过身,背影也开始远去,她便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

    但也仅只是半步罢了。

    “小姐!你怎么到这来了,教我好找!”

    “春桃。”

    她捧着自己的荷包,望向远处走动的人影,神情有些迷惘,似乎在找寻什么。

    “我……我方才遇见了命定之人。”

    确是看不见他了,她捏着荷包的手紧了紧,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命定之人。”

    从伽蓝寺回府后,安宛手抄了一份孟临颛给的药方,将原方收好,让白芍拿着抄录的方子去外头的药铺抓药。

    府里有大夫,但让他过了眼,父亲母亲定要支人来问。

    白芍回来说,有些药材太难得,跑了好多家也见不着。

    “我让掌柜的留意着,进了方子上的药材先留着,待我去挑。”

    “你也不必着急,隔几日去看看就好了。”

    安宛正看着书,抬头见她一副因办事不力而羞愧的表情,笑着宽慰她。

    过了一天,她抱了一只木盒子回来了。

    她将它搁在桌上时发出了声响,引得安宛侧目。

    掀开后,整齐的数排药瓶显现在她眼前。

    安宛怔了一瞬,黛青的眉微蹙。

    白芍正欲开口,却见她已是面露了然之色。

    “是临颛托人送来的吧。”

    安宛伸手抚摸盒子,这只髹饰得极好,乌间朱线纹理,剔犀工艺。

    里头的药更是贵重,不出世的方子,难寻的极品药材,装药的瓶子个个都是泛水光的和田玉细细琢磨的,握在手里格外温润。

    送的人用尽了心思。

    “收好了,放到里边去。”

    安宛阖上盒子,这么说道。

    “是,郡主,”白芍应了,又忽地犹豫,“那府里的药……”

    “还是照常。”

    正说着,青蔲走了进来,她步履轻快,神色与平时不同,有压抑不住的喜色,却又不像是纯然的喜悦。

    安宛看了她一眼,便知她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她立马开口了:“郡主,出了一件大事。”

    茶鍑里茶水正烹煮,蒙蒙白汽往上冒,模糊了视线。

    安宛越过面前的茶鍑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今儿上午,兵部尚书吴大人家的嫡小姐办的赏花会上,吴小姐与赵四小姐起了争执,不知怎么的,赵四小姐掉到池子里去了。”

    青蔲说这些话时低了点头,眉头皱了起来,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

    她在她的郡主面前就是这样藏不住情绪,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

    是,她就是止不住乐,谁让那赵四小姐那样贬低她的郡主,她的郡主是天上的仙儿,贬损她的人果然遭了报应。

    听得此事,安宛有些讶异,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

    “赵四小姐怎么样了?”

    “救上来了。只是赏花会在园子里办,为了让小姐们尽兴,把无关人等驱散了去,出事后好一会儿,才来人把赵四小姐从池子里救出来。”

    她停了会儿,将脑中的线捋顺,接着往下讲。

    “听说抬上来时进气多出气少了,先在吴府里歇过气儿来了,然后被接回赵府了。”

    “无性命之忧便好。”

    安宛静静听完,轻声回应道。

    撇去茶汤上的浮沫,茶鍑中的茶水继续扑腾,发出连绵不绝的咕嘟声。

    那位赵小姐与吴小姐发生了争执,还掉进了池子里。

    这件事乍一听来也算合理,只是又教人不得不多想。

    赵家与吴家在朝中同属于庄家一派,庄家是大皇子的母家。

    常能听闻赵家二公子与吴家大公子相会酒楼,或是一道游船。

    赵元迮是老狐狸,他的三个儿子也是精明,个个八面驶风,左右逢源。只是不知为何,出了个赵絮儿。这位赵四小姐是真真被娇养得可以,诸事都要依着自己的心意,她清楚背后的家族是自己肆意妄为的底气,却丝毫不明白家族的利益关联与政治倾向。

    她看不惯吴小姐这一点向来不是什么秘密。她自认为自己身世容貌都要压人家一头,谁料旁人提起她们俩都要夸一句吴家小姐知书达理,性情温和。这些话被赵小姐听见了以后,每当她们同处一地时,她总要给那吴小姐脸色看,或是言语挑几句刺。

    赵絮儿是这种脾性,吴惜缘可不是。

    她确是个标准的世家小姐、大家闺秀,与人交际滴水不漏。

    况且还有和赵家的那一层关系在,若非赵絮儿那种脾性,她本该和她交好。

    这般交好是不成了,也绝不能交恶,面对赵絮儿的刁难,吴惜缘总是四两拨千斤,能应付过去,也不会让任何人面子上挂不住。

    这么久以来,两人都相安无事。不明真相之人还给两人冠以“双姝”之名,一人明媚娇艳,一人清丽幽雅。

    眼下出了这档事,不仅是她们两人之间,也让吴、赵两家之间生了罅隙,近来朝堂上风向莫测,此事也恰如一缕微风,纵使目前不显,若是抓准时机,一举翻局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安宛提勺舀起茶水,倒入杯中,涟漪在杯中一圈圈荡开,低下头,清亮的茶汤中落入了她的倒影。

    她轻轻吹了口气,吹皱了自己的影,腾腾的白汽还在不断往上飘,熏染着她的眉眼。

    “大人,前头就是益津关了。”

    马蹄声慢了下来,骏马背上的人开口了:“过了此关,便可直抵京城。”

    他的声音清朗,似吹散阴霾的风;语调铿锵,令人顿觉不容置疑。

    话语方尽,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肚,跑到了队伍最前方。

    身姿挺拔,仿若一面旗帜。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最高位上的那人不发一言,屈起手指在金制的扶手上敲打,声音不响,然而每一下都好似击在座下众人的心上。

    一声,又一声。

    下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脑袋压得更低了。

    一人脱离了乌泱泱的人群,离龙椅之下的台阶更近几步。

    他此时已近乎趴俯于地面,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忽然,敲击声停了,高阶之上传来了嘶哑低沉的嗓音。

    “杜衡,你说要我立大皇子为太子?”

    自己名字被叫出的刹那,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却不敢不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是,陛下尚年富力强,只是此事……事关江山社稷。”

    “哦?”

    那人声调微扬,听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的人群,没有感情,有如实质,似一线冰冷而锋利的刀刃,所有被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了左侧最前方那人的身上。

    “余纪峷,你如何看?”

    那人动作一顿,很快反应过来,上前两步。

    “臣以为,此事不急于一时。陛下正值壮年,大皇子年纪尚轻,历练……怕是有些不足。”

    他咳嗽了一声,看向帝王,提高了些音量。

    “正因此事有关江山社稷,才更应慎重思虑啊!还请陛下三思。”

    高高在上的帝王双眼微眯,似乎在思索什么。

    很快,他的目光落到了和旁人一样恭敬地立于一侧的大皇子身上。

    孟临渊有所察觉,下意识绷住了身体。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被问及,头脑中已谋划好回应时,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移开了。

    “你说的有道理。”

    明帝对余纪峷这般说。

    “三月前,朕命陈炯铭一行人至越州查明郡守贪污一案。”

    他眼皮撩起,眼中血丝交错,隐隐有赤色闪过,然而此时无人敢抬首,自然也无人发觉。

    “昨日,他的信到了朕手上。”

    众人的心声都如滚水一般沸腾开来,面上却是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

    “此事……牵连的人倒不少。”

    他语速渐慢,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临渊。”

    冰冷的语气将两字裹挟,孟临渊的心不禁一跳。

    他向前跨出一步,俯首道:“儿臣在。”

    “朕想让你即刻前往越州继续调查此事,由陈炯铭辅佐你,你意下如何?”

    孟临渊静静听完,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儿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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