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熟

    萧景行自小与几个表兄一同习武,表兄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身。对于扎马步一类的基本功,向来能避则避,避不了也便敷衍了事。被外祖父苏老将军拎到练武场时,总还念着刚出炉的包子。直到被揍得下不了床,又有了理由光明正大躲懒。明明是最遭人怜的年纪,净爱干一些人憎狗嫌之事,三岁捡石子砸鸟窝,五岁钻狗洞薅狗尾巴,七岁翻进苏老将军院子,找出他最宝贝的藏酒糟蹋一气,上屋顶时还顺带碰落了一大片瓦。整个府里能唬住他的只有手上拎着物件的苏老将军,但那也不过是在面前,一旦到了身后,照样尽情作弄。至于其他人,他那些舅舅、舅母、表兄弟们个个待他如珠似宝,护得和眼珠子似的,纵使他把天捅破了,也舍不得责骂他半句,不过是再帮他补上罢了。如此,他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幸好本性非褊非狭,所好不过找乐子。

    这日恰逢乡里有名的富商家办喜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喜轿特意绕了一大圈四处散喜钱,萧景行不紧不慢地随轿游街,待轿旁出现了挎着篮子的丫鬟才挤上前去,几句吉祥话便把她们哄得笑逐颜开,零嘴儿一个劲儿往他手里塞,直到他拿不住为止。最后轿子终于晃悠进了新郎家院子里,他瞟了眼院外两个收份子钱的门房,跟进去蹭一顿喜宴的念头才算作罢,一面在掌心里抛着几枚铜钱一面往外走,思索着该用什么借口把练武练到一半便没了身影的事糊弄过去。

    不自觉地,脚步在一座院落前停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一顿,掌中的一枚铜钱便被颠了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又还嫌不够似的,滚了几圈,碰到土墙才意犹未尽地躺了下来。

    他几步上前拾起铜钱,定睛一瞧这小院,思绪便回溯到了几天前。

    那日,他走在路上,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栗子糕正往苏府赶去,只见迎面驶来一架眼生的马车,式样简单低调,却透着庄重华贵,叫他心里生起了几分计较。那马车与他擦肩而过时,恰逢一阵杨柳风吹落枝头几瓣粉桃,连带掀起车帘一角。他随意一瞥,半张朦胧侧脸映入眼中,不待他回过神来,车帘复落下,马车未曾停歇。他下意识追随着向前一步,又很快醒悟过来,停住脚步。放眼望去,那辆车晃晃悠悠越来越远,那惊鸿一瞥仿佛错觉,只有从车厢中散溢出的袅袅檀香残存在空气中。

    鬼使神差地,他攀上院外的大树,站上墙头,垂首看去,猝不及防撞上一双蕴着盈盈秋水的眼眸。自此,满园春色再难入眼,只此一人,便胜过人间万千风景。

    萧景行努力忽略那一瞬间的悸动,故作轻佻地搭了几句话,谁知那姑娘非但没有面上不虞,反倒字字句句都回应郑重,倒叫他先哑了声,匆匆回头往下跳,落到地上时险些摔倒,扶着树干才站稳了。脸皮厚比城墙的萧景行平生第一次感到窘迫,摸了一下鼻子,心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幸好没被她看见。

    回去的半路上,萧景行恢复了思考,他不住地回想方才所见。

    “她家中大约是出了什么变故……”不然怎么孤零零地待在庄子里。回忆起她抬眸看来之前的神情,空落落的,茫然的,叫人心头泛酸。

    翌日,他又来到了那座小院外。依旧是攀树翻墙,只是刚拨开树枝便被一副图画吸引了目光——院中央的石桌旁,那姑娘就坐在那里,今日穿了一件粉白留仙裙,腰间的细带掐出纤细的腰肢,满头乌发,仅用一根桃粉缎带松松扎起。她素手执瓷杯,凝视杯中倒影,正逢春风过路,摇落满树梨花,似积雪簌簌扑落,粘留在她的乌发、粉裙之上。

    漫天落花中,她粲然回眸,与他目光相接,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漾开一抹柔和浅笑。

    萧景行怔怔地看她慢慢走近,穿越落英缤纷,微风拂过她的长裙,衣裙飘荡,衬得她飘飘若仙,几欲乘风。

    只见这小仙子来到墙下,仰头注视着他,道:“高处的风景有何不同吗?”

    她的眼里柔波荡漾。

    萧景行刚欲回应,头脑中又重现了方才那副飞花图,张了张口,难吐一言。

    少女见他一时语塞,心情反倒像是变好了,笑容愈发明媚,脱口便道:“要下来吃糕点吗?”

    话音刚落,她便反应过来,这邀请未免唐突,顿时两颊生晕,便欲解释。

    见此,萧景行面上不由添了笑意,他不待她再次开口便道:“好啊。”

    说着,毫不犹豫地从高墙上纵身跳下。

    少年的动作干脆利落,跃下时衣角翻飞,在空中划过一道毫无凝滞的弧线,原本隐藏在树荫下的身姿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明晰。他那未脱去顽劣的俊俏面容上并无一丝惧色,笑容明朗绚烂,胜似灼灼日光,与她对视间,双目俱含笑,端的是神采飞扬,举世无双。

    少女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回过神来,不禁有一丝羞恼,却又被担心占据了上风,见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才松了口气

    “都有些什么?”

    萧景行一只手摸了一下颈后,开口问到,一副熟稔模样。

    “杏仁酥,糖酥酪,桃花糕……还有栗子糕。”

    少女一边说一边领他到石桌旁。

    他随手拈了块栗子糕放进嘴里,又听见她说,这些都是青蔲买回来的。

    他挑了挑眉。

    “青蔲是我的丫头,和我一道从府里来到这儿……”她的语调低落了下去。

    萧景行又抓了块糖酥酪,并未往下追问什么,只是问她:“有酒吗?”

    “并……并无,”未料到他会这么问,她磕绊了一下,“有茶,但不是什么好茶。”

    “来点。”

    萧景行以掌托杯,笑盈盈地看着她。

    少女俏脸微红,提壶为他倒茶,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滋味很特别。”

    “许是屋后井水自带回甘,又往里添了些干花。”

    “再添些酸果,味道会不会更好?”

    他一手撑着下巴,眨了眨眼睛。

    少女点了点头。

    “可以一试。”

    “那我明日为你采些来。”

    少女欲言又止,一双灵动的眼睛传递出茫然的情绪。

    “苏家萧景行,”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神色张扬,“姑娘怎么称呼?”

    “安宛。”

    从棠梨争艳到草木茵茵,萧景行每日造访这座小院,风雨无阻,在少女屋子的窗棂上留下种种痕迹,有时是一个自制的竹哨子,有时是一对憨态可掬的陶土娃娃,有时是几朵带着晨露的野菊。也有被杂事绊住了脚,再抽出身已是入夜的时候,本已决定不去见她了,可当他翘着腿坐在屋顶上歇息时,不知不觉就出了神,想她会不会衣衫单薄,孤身坐在石桌旁,守着一壶凉了的茶,想着想着便坐不住了,一口气跑到院前,又在院外犹豫了,觉得是自己犯蠢,人家说不定早歇下了,可都到了这不如进去看一眼。

    落进院里头的时候,四周寂静无声,心想果然如此,谁料一抬头便与面露惊喜的少女对上视线。

    此后,每日无论遇上何事,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刻,刮风下雨或烈日炎炎,朝阳初升或夕阳西斜,他都会去见他,哪怕只看一眼,他忘不了她眼里有光的模样,他想让她开心,仅仅如此,无关其他。

    渐渐地,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

    她的母亲从小为她请来了教养嬷嬷,要求她一举一动都有皇家气度,她因此时刻恪守规矩,学会抑制自己的情感来保持完美仪态。父亲则对她宽容很多,教她诵读文章诗词,指导她写字,她因此对文人学士别有一番仰慕之情。

    宛宛太过于固执,这与她柔顺的外表截然相反,那些古旧的礼节似乎随着木板的击打烙印在她的掌上,同时也刻在了心中,相识一月有余,才在他的坚持下不再喊他萧公子。这些日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逐渐有了几分女儿家的活泼气,他不禁升起了点宽慰之情,只是近日偏偏被一桩麻烦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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