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长让唐厘将他们安置在城内，叮嘱耶齐垆不能再与吴府联系，更不能被私宴中的其他人认出，等她准备好治疗所需药材，会去找他。

    三人离开余阳楼前，换上了唐厘准备的衣物，悄无声息隐藏入市。

    “小姐，人送走了。”唐厘回来道。

    她锦衣华服，珠翠环身，不知为何在其身上，吟长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唐厘，你到徐家有多久了？”吟长想起她曾一眼认出三哥娘亲之物，便想知晓那是怎样的女子。

    传闻之中三皇子母妃精谙音律，能歌善舞，容貌倾世，即便是在战时，亦使庆帝见之不忘，视若珍宝。

    可正逢时局动荡，沉迷美色是大忌，家国未定，何以享乐，官员们纷纷进言劝阻，最终庆帝为稳人心，将她舍弃在江南，带兵继续征伐而去。

    再回头时，美人枯骨，只留下个待哺的婴孩。

    又遭有心之人撺掇，三皇子的身份伴随诸多猜疑，彼时庆帝也生了疑虑，任他在外十数年，至于最后因何接回宫，尚不得而知。

    京都之中，见过三皇子母妃的人屈指可数，但在江南徐氏，一定存有她的丹青墨宝，三哥那样俊美，生他的人必定不凡。

    吟长有心了解一二，毕竟那是他的至亲。

    “我四岁被哥嫂卖入徐家，至今二十年有余。”唐厘的声音无哀无怨。

    与父母哥嫂相处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只知晓幼时食不果腹，饥寒难耐，入徐家后老太爷待自己不薄，更胜生恩。

    “可见过…夫人？”吟长小心斟酌着尊称。

    “未曾得见。”唐厘入府时夫人已故去，随后徐府上下便将关于她的东西全部尘封。

    若不是十年前少爷被召入京，恐怕永远不会打开夫人故居的院门，启程的前一日他独自呆在那里，自日升到日暮，不言不语，无声告别。

    也是那天起，唐厘开始管理夫人旧物，她将所见所知一一道出。

    闻声吟长心间酸涩，在三哥最需要人相伴的时候，她却憾然缺席了那么久。

    “多谢，你先下去忙吧。”吟长道。

    余阳楼里生意红火，唐厘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眼下已经耽误了她不少工夫。

    对方俯了俯身，正要开门出去，迎面徐珥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扶着门框的手还未放下，唐厘便转身退到一旁。

    待门全部拉开，一身月白骑装的凌瞿生跨步而入，目光落向面色不佳之人。

    吟长沉浸在徐府旧事中，并没注意。

    凌瞿生缓缓靠近，不见桌前女子抬眸，便索性俯身将其抱入怀。

    她惊醒时，原来坐的圆凳被对方占据，而此刻自己置于他腿上。

    阳光的味道与枝木香飘散，吟长抬手用丝帕擦拭着他额前细珠。

    岁月流逝，面前男子眉目如初，当年他误闯叶府后院，如若遇见的不是自己，此生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些。

    “三哥从校场来？”她掩饰着方才的伤色。

    阳光炙烤的气息从凌瞿生身上传来，如果是军中操练应该会着军服，可他简衣便装，应该是去观摩城中学子骑射了。

    “恩。”凌瞿生轻声答。

    以往应对偷袭阿九总是睚眦必报，哪里会这般柔顺。

    “还疼？”他伸手抚上她腹间。

    “无事。”她言。

    吟长将其拿开，起身坐入旁边圆凳，厢房里还有其他人，要视若无睹的讨论女子月事，她做不到。

    早前喝了珊宁的药，加上自己调理，已经没有昨日那么难受。

    在床上躺着难熬时日，才偷偷溜出来，不想接连遇到了曹言和耶齐垆，曹言之事倒无需与三哥交代，但与后者达成的约定，事关重大不该隐瞒。

    “我今日遇到了大凉王子耶齐垆。”吟长试探着开口，言语之中没有太多起伏，就像说着逛街游玩的趣事。

    凌瞿生波澜不惊，拿着她的杯盏饮茶，果然早知耶齐垆躲藏在莱茵城。

    “所以你知晓？”吟长接着道。

    原来一切皆在凌瞿生掌控中，明明他的身份更适合与耶齐垆商谈此事，三哥却要让她施恩予对方。

    结此机缘，倘若耶齐垆真做成了大凉之主，多少会顾念着雪中送炭的恩情。

    “是。”凌瞿生把话说明。

    耶齐垆自一年前进城，他就有所察觉，以大凉在境外的势力，对方想求生只能冒险入关。

    当时他没有抓捕，而任其养在吴家，就是谋划了日后助其回国，争夺王位，以扰乱大凉内政。

    是吟长误打误撞与其相识，之后的事他未干涉过，只不过放任事态发展罢了。

    “阿九可是觉得我一并算计了你。”他眼里的平静渐起涟漪，举手投足间看似不在意，却留心身旁人。

    吟长洞察了他的举动，端起壶给凌瞿生添茶，然后淡淡道。

    “三哥，人走茶会凉，你该多为自己筹谋。”她提着壶的手未放下，口中之言是希望他将心思用在自己身上。

    帝王之家，远情谊，近功利。

    寰王威名赫赫不假，却处于风尖浪口上，关外之人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京都中各方势力也每每寻机弹劾。

    而吟长有叶家，有篷瀛，还有他，怎么看都比凌瞿生更有优势，何以事事以她为先。

    心知这番话会惹三哥不悦，可若不直说，日后哪知他还会做什么糊涂事，心思百转，她手中壶一直未放下。

    忽地，壶身一轻，吟长提着壶把却用不着再使劲。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托在壶身之下，分去了所有重量，他神情不快，冷漠的面容透着怒气，偏偏所作所为又体贴入微。

    “三哥，我该拿你怎么办？”吟长方才听了徐家旧事，本就压抑着心伤，此时见他这样，更多不赞同的话尽数吞回肚子里。

    她拿起壶放入桌面，其内茶水虽不至滚烫，但凌瞿生手心仍红了一片。

    吟长拉过他的手，低头将脸熨帖上去，远高于皮肤温度的热意，源源不断传来，倒显得她的脸颊冷寒。

    “今日可是听说了什么？”凌瞿生话是对吟长所说，冷冽的目光看向了唐厘。

    徐家过去的事，老太爷早就下令不准再提，不管出于任何目的，那段生母受苦的往事，在凌瞿生心中是不可言及的伤，可他既是皇子便不能替母亲讨说法。

    所以面对王权纷争，凌瞿生只想更好的护着阿九，不知不觉以致行事偏颇。

    “三哥，我明白人从爱欲生忧，然叶吟长从不弱小。”她的言论自傲自大，在凌瞿生耳里却分外中听。

    手心温度趋于正常，他指尖下摩挲着细腻的脸颊，渐渐平息心气。

    “如何叫人走茶凉？”凌瞿生揪出这话发难道。

    吟长知道他懂了自己意思，只是没想到气头上的话也被一并记住。

    “借喻而已。”她挤出笑，解释得无甚说服力，与方才和耶齐垆周旋时判若两人。

    凌瞿生还要追问，厢房的门被徐珥推开，其入内禀报道。

    “少爷，冯其麟求见。”

    这人吟长有印象，初到余阳楼与江然对立，他倒是出言劝阻过一二，后来回到家中听徐英提起姓名。

    那日徐英完全没有走进余阳楼，却对所发生的事知之甚详，她之前究竟是负责何事，改日得问问。

    “不见。”凌瞿生一如既往断然回绝。

    莱茵城内学子万千，加上各家从军的有志男儿，无不敬仰着战神殿下，得知他在楼内，争相求见不奇怪，寰王哪能各个召见。

    徐珥得令退下，一般人他不会前来问询，因这冯其麟是郡守之子，适才留了份心，但是小姐看来的视线，怎的那么奇怪，好像求助一般，吓得他赶紧关上门。

    “你想随他一起去？”凌瞿生的声音，比拒绝来人求见时更寒凉。

    吟长急忙坐直身，压抑着夺门而出的冲动，即便自己想跑，决计绕不过三哥的身，因而老实挨训是上策。

    “怎么会。”她慢慢道，看似不经心，其实些许慌乱。

    三哥的忌讳便是提及离散，要怪也怪自己口无遮拦。

    “出去。”接着凌瞿生再言。

    厢房内若彤与唐厘相继退离，吟长见人走得干净，便讨好的挪到他身边。

    “三哥。”

    “三哥。”接连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她握上凌瞿生手臂，轻轻晃了晃，就像幼时做错事，与父母兄长撒娇那般。

    可惜效用并不大，面前人依旧冷若寒冰，吟长只能缓缓松开，不等完全放手，对方终于应声说。

    “我倒是真真切切，体会过人走茶凉之感。”他坚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颓败，此言既伤人也伤己，随即起身要离去，谁知手臂上的力道，突然勒得更紧，吟长死死扯住他不肯放。

    那副倔强的模样一如从前，傲气且不甘，凌瞿生没有强行挣脱，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圆凳上的人。

    他自幼丧母，十年前自认与她交心后，又遭不辞而别，当真接连应了那句‘人走茶凉’之语，只不过这话谁都可讲，却不能从叶阿九口中听来。

    吟长五指攥紧他手臂，纤细的手腕绷得僵硬。

    当年从京都别院回叶府的路上自己发病，一路上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极少，而后出城那日，心里滋生过要告知他的念头。

    可吟长早知义父身份特殊，万万不能牵扯上皇室之人，求他带自己离去已是强人所难，所以就算有万分之一，会给义父招致麻烦的可能，她也不能冒险。

    没想到此举对凌瞿生而言痛入心脾，至今连话都听不得，吟长想宽慰可说什么呢，一切都像替自己开脱。

    僵持良久，她缓缓站起身，三哥因过往，患得患失之感尤重，自己一时解不开这死结，却可以做到安他心神，只听吟长言道。

    “系我一生心，不负相思意。”她并非第一次表明心迹，但从没现在这般急切，不是出于愧疚，亦不是率性而为。

    此言仅仅为谋一个他。

    两情相悦与相处相守不同，性情行事都需磨合，两人遇事各有见解，而他们均是要强的，初学以对方立场行己，难免生争执，到底是太在意罢了。

    闻言凌瞿生拉过她紧紧相握的手，拥其入怀，侧首瞧见青丝之上戴的那支玉簪。

    早些年从江南取来此物，是因为将出行异国志所记载之地，他渴望能在人海中得遇，回想当时半分希望都渺茫，也没有恼羞成怒，如今人在身边了，反而频频愤懑。

    “我以后不会再如此。”他又是这没头没尾的话。

    今日吟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然又会生出无端猜测，她抬头望进凌瞿生眸中，下巴抵在他胸膛，稚气未泯的举动，让面前人忍俊不禁。

    “不会再怎样？”吟长巴巴的问。

    凌瞿生见她如此娇态，嘴角微牵，什么气这会也烟消云散了。

    “阿九，予情我做不到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他声音自心而发。

    吟长听出了其中忐然，脱口而出道。

    “得失在人，有我便不会让你输。”她娇俏之上带着抹灵动，双目流露出狡黠的笑。

    凌瞿生惯会同她打交道，此时一身硬气化春风，搂着怀中人的动作越发轻柔，因对方话里的坚定畅怀。

    低首凑近她耳旁，暮鼓般低沉的语音，悠悠荡漾开。

    “那今夜回主院可好。”他看似询问，话里话外却不容人拒绝。

    吟长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一开始他就酝酿着此话，步步设伏引诱自己答应，早上虽然被扛到了主院，但她确实打定主意回清枫院去，并且往后再也不主动为之。

    “不。”吟长这次并未被美色所惑，拒绝得干脆利落。

    她悄悄换了方位，趁他不防，挣脱其怀，急步向门口而去，一把拉开门扉，吓住外头正走过的一行人。

    几位不曾谋面的小姐，被她乍然而起的动静惊住，纷纷停下脚步不再前行。

    一时拖延，吟长已失逃走机会，身后人应声而至，毫不在意众人目光，揽肩将人收入怀。

    此时半遮半掩的门扉内，隐约可见一双相拥的身影，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滚。”

    冷漠薄情至极的驱逐声传来，她们才惊醒，掩住羞若桃花的面容逃离，尤不敢相信寰王会有那样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