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长在市集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间门庭若市的店前。
若彤打量着眼前的二层铺子，它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揽客的伙计，就连大门都用厚帘遮挡，却不影响来来往往进出的人，而且具是男客。
虽然有些不安她也没拒绝前往，一路紧随在吟长身后。
掀开门帘喧闹更甚，押注声与开码声交织，有的人赢得盆满钵满，有的人输得卖儿卖女。
吟长慢慢走到赌桌前，随着主仆现身越来越多人注视而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能上堵桌，但莱茵城繁盛以来还没见过这等事。
“姑娘会下注吗？”一个满脸横肉的好事者忍不住调笑，上下打量的目光不怀好意。
他的话让厅中众人哄笑，顾着看热闹都忘了要将手中筹码掷出。
赌坊这边当然不愿意日进斗金的生意被搅乱，立刻有位中年掌事出来说道。
“姑娘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我引你出去吧。”
其人满面笑容可眼底透着阴沉，并不是真的为她们着想，而是看两人穿着打扮不像寻常百姓，又做出这么反常之举，心中本能的规避风险，毕竟能经营这行当就没有心软之人。
头上东家虽将买卖开在市集，但到底不是正当营生不宜招惹显赫人家。
“我找的就是这里。”吟长指着赌坊中最大的长桌果断道，戴着面纱的双目炯炯有神，好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听闻此话，掌事看看她又看看堵桌，心中算计着得失，最终还是拒绝说。
“这可不是小姐们玩耍的地方。”他经营赌坊好些年，从未在女子手中赚过钱，难免存了点担忧。
“怎么这坊中生意还有其他规矩，不是有它就可以了吗？”吟长说着拔下头上金簪扔入赌桌，明晃晃的赤金叮铃作响，仅凭此声就知道重量不轻。
掌事不由有些心动，莱茵城贵人圈中确实也有为妇者好赌，只是她们不会像男人般聚众于市，兴许是这位小姐对民间赌坊好奇，才会有此不寻常的举动。
若今日为其开桌，她那一身穿戴比得上账面几日流水了。
“小姐您可知道规矩？”掌事心中拿定主意确认言。
“买定离手…落子无悔。”吟长语带问询，一边想一边说。
她不谙世事的模样，让掌事更相信面前人是只肥羊，向后使了使眼色，一名男子站到长桌后，并伸手请吟长入座。
“还有哪位贵客要入桌？”掌事在厅堂中高唤，借着这位小姐的势头多引些金主一同参与。
今日既开了主桌，便要收入对应财帛。
“我来。”方才满脸横肉的好事男子争先入座。
抢了吟长右手边位置，相比赌局似乎对人更感兴趣。
“算我一个。”又位少年公子道。
他折扇在手却没有打开，而是将扇轴转得煞是风流，红衣彩冠玉树临风，好个俊俏小郎君，走上前坐到吟长左边。
等了半刻再无人前来，掌事便宣布。
“大吉大利，生财有道，开。”
赌坊中最大长桌开码，男子拿起桌上骰子与博具，一一展示并交与客人查验。
吟长支起脑袋，对检查之事兴趣缺缺，右边男子颇为老练的样样摸过，左边小郎君搭着腿也不想多费功夫。
赌坊中出千岂会傻到直接在博具上设机关，不仅留下把柄不说还容易被人洞察。
“小的阿福，各位客官可需要置换其上东西？”男子将众物件排列而出，他面相干净倒看不出是做这下九流之事的人。
桌前其他两男子摇摇头，吟长随意看去，视线落到一枚玲珑骰子上，它纹色自然经过千万次磨砺仍保存原骨品相。
“兽骨？”她盯着赌桌问。
要制成这般大小，需取巨兽之骨，吟长自己虽然也猎野畜，但都是山间易于繁衍之类，而山林巨兽勇猛非凡，却往往生息不旺，经年食天地之灵已开心智，实在不该被人的玩乐心屠杀。
当初在阿定斯驯服的三只雄狮，也被她放归野外。
“小姐好眼光，这是取自成年雄兽之骨。”阿福急忙拿起骨骰递到吟长面前，他们赌坊实力雄厚，就连所用之物皆珍稀。
其他人听闻不禁都凑上前望一眼，以前只顾着看点数，还真没关注过这东西的材质。
阿福正要举起手炫耀一番，冷不丁听面前女子寒声言。
“晦气。”吟长将目光挪开，对他手中之物视如敝屣。
掌事急忙上前化解道“给小姐换过。”
女子对生灵之事比男人敏锐，会介意这点倒也不奇怪，每家都有每家的避讳，赌桌上见得多，阿福立即转身取来木质的普通骰子，正式开始投注。
吟长一只金簪压在了开小，另两人压大，阿福揭盅四四五大，身后人群发出一阵嘲笑声。
“姑娘，你还差些运气呀。”富态男子得意拨弄赢得的赌金，神情间满是自大。
反观左边小郎君，自入桌后便不再言语，对赢得金银也不甚在意，就似占了绝佳位置的看戏者。
“急什么不是刚开始嘛。”吟长抬手取下耳中一对玉珰。
圆润红玉色泽似血，与金簪相必虽份量轻，价值却远在其上，像这般纯净的籽料少说都值百金。
她一点不心痛将它们全压入，姿势利落毫无犹豫，又是买小。
富态男子咬咬牙，推出全部筹码买大。
小郎君似笑非笑，转着折扇点了点大，身后侍从把对等的银票放下。
“三五六，开大。”阿福继续揭盅唱道。
周围人早已停下各自的博乐，专心致志看热闹，听闻开码笑得人仰马翻，就如吟长输了他们能分得银子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笑最响的还属压了注的富态男子。
“姑娘今日我只与你对着干，是不是就能赢得手软。”他毫不收剑兴奋，举止张狂妄行。
吟长视若无睹，两次听到的骰子碰撞声相似，心中略微思量接着拔下手腕玉镯。
镯厚玉美，在厅堂里明亮的灯光下，白如羊脂润如油，糯似江米更难求。
小郎君终于提起了兴致，望着她手中玉镯若有所思。
赌坊掌事看到这只玉镯也垂涎不已，做买卖久了，经手过各种抵押之物，还从未有一样比眼前所见精贵。
今日让这位小姐上了赌桌果然是正确之举，就是不知城中何时多了位这样的人。
“小姐压哪边？”阿福语带欢愉，这些个不差钱的主，务必得伺候好了。
吟长拿着玉镯想继续买小，可手还没放下犹豫了会又想压大，她来来回回比划几次，众人视线便跟着游走。
不等她离手，小郎君先下了注压小。
见此吟长看似终于下定决心，正正放在了大上，黑漆漆的字被白玉圈占，恍惚看去如“困”一般
。
富态男子应照自己的话，接着与吟长对着干
。
“一二五，开小。”阿福再次揭盅喝道。
其实赌坊暗自有经营之道，新来赌客大多是赢钱的，待其成瘾后再慢慢收割，可今日这位小姐不同，想必踏入此地只是她心血来潮之举，日后多半不可能再来，因而没有必要养肥再宰。
这会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吟长，依旧没看到她恼怒的神情，反而恍然大悟般轻笑。
可身上所戴之物似乎都压尽，唯有从袖中摸出锭卖酒赚的碎银，按理说这样的赌局是不接受小筹码，但她第一次来，赌坊先前也没说明。
阿福向掌事请示，对方思索了会点点头，反正是最后一注不如卖个面子给她，万一还有下次生意岂不是赚大发。
而富态男子盯着吟长的视线更明目，双手抱胸，眼中尽是下流之色，今日赢了不少钱，本想去秦楼里快活快活，倘若眼前女子愿意委身于自己，可比勾栏院里的那些人好太多，再多花十倍给她也无不可。
“小姐，钱我这里多得是。”他指了指桌旁，面前的钱财确实堆起不少，但对方并不搭理，手上拿着那锭碎银气势冷冽。
男子没再继续讲，心想等她耗尽最后筹码，必定有求人的时候。
此时小郎君又率先压了小，富态男子也比吟长先投注买了大，她托着腮游移不定，惹得看热闹的人心急火燎，最后投了小。
阿福举手摇动骰盅，咚咚的撞击声络绎不绝，等其刚放下离手，吟长眼疾手快将腕间另一只玉镯，放入了博点数十的木槽，没开之前均可下注不算违例。
压大小胜负五五开，赔率翻倍。
压点三骰六位十六数，胜算渺茫，赔率翻百。
待大家看清她举动不由纷纷嗤笑，若能中那才是财神到，绊倒拾元宝。
阿福的脸色却瞬间阴沉，他连忙伸手要去揭盅，吟长已快其一步拦下。
“今日我与你犯冲换一人来吧。”她清脆的话音发寒，眉目如画却无温度。
客人确实有换骰手的权利，阿福赶紧向掌事挤挤眼，对方急忙上前来道。
“小姐，在下为您揭盅如何？”他看到另一只玉镯时便大感不妙，这位小姐若天真无知何必做隐藏之事，只怕图谋匪浅，她一只手镯价值万金，抵赔百倍得要了他的命。
吟长既知骰盅里的手脚，就不可能再让他们碰触，对着掌事摇头言。
“让在场的宾客来揭，对你我皆公平。”
“这样不合规矩。”掌事马上拒绝，今日这骰盅要嘛别开，要嘛只能从自己人手里揭晓，懊悔不该贪图一时之利，造成僵持的局面。
“难道坊中只允你们的人掌盅？”她问得单纯无暇，话中之意让众人反思，若判定输赢的东西至始至终都在庄家手里，那么是不是便有操控机会。
宾客面色沉了下去，气氛也不如方才喧闹，回想这些年的输赢，即便没问题也觉得身在局中。
“小姐慎言，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诚信，你若信我东坊的大门随时敞开，你若不信就请回吧。”掌事态度大不如前，甚至下了逐客令，只想尽快将这尊瘟神请出去。
若非常时刻，给她冠上寻衅闹事的罪名，先教训一顿再送官，想必东家也能压下。
“好，你的人来但不能用手碰。”吟长继续试探。
掌事面露狐疑，众目睽睽之下一再推拒反而显心虚，他没有即刻回话，等着听眼前小姐说个不能碰的法子。
“小郎君借你折扇一用可好？”吟长朝左边人借物。
对方看着她愣了会，随即递上手中物，他身后侍从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吟长并未看到。
“用它开。”她转而给掌。
万众瞩目下，他握住扇柄推移盅身，突然木质扇骨与木质盅接触时滑了把。
吟长知道他要使坏，第一时间拦住伸出手的掌事，一颗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小郎君那边发出，将原本摇摇晃晃要开不开的骰盅撞倒，里头三枚骰子纹丝不动，亦无人察觉到他所为。
变故之快赌客们大气都不敢喘。
“四三三，十点。”她清澈的声音缓缓道。
身后不少人惊掉手中钱财，这他娘的真遇了财神，怎么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大势，不由向桌前所用骰子看去，莫非以前真被骨骰损了气运，日后定要避其晦气。
“多谢贵坊赠财。”吟长伸手索还折扇，嘴里之言听不出喜怒。
掌事气得不轻，将扇随手丢甩出去，凶恶本性展露。
“小姐，我们二楼详谈。”他所说的话咬牙切齿，恨不得要生吞了眼前人。
吟长忽视其言，走到角落捡起扇子勃然不悦。
“怎么输不起吗？”她在袖口上擦了擦扇面，一抹脏污还是坏了日出青山之景。
掌事可不管她情绪，招呼着两名壮年男子上前请人，有些事是不能在厅堂中解决了，骰盅已开输赢无可辩，但百倍赔款她却不一定拿得走。
“若是不去呢。”吟长傲骨嶙嶙接着答。
大家觉得两个女子在赌坊这等九流之地，顶撞主事实是不明智之举，毕竟能经手这营生的多少有些权势可依，心中替她们惋惜一声。
“这么多的钱款您也得给我们时间准备不是。”掌事差人继续靠近而去，嘴里勉强挤出句好话。
吟长面容上的笑意荡开，众人都以为她为钱财心动时，只见其走到小郎君面前。
“抱歉，我该怎么赔偿。”她送上折扇，语声诚挚。
虽然不是自己弄损，但因己而毁理当赔礼。
红衣小郎君拿去展开察看，扇面上的旭日升升因脏污灰蒙一片，影响了整幅图的盎然意境
吟长见他眼中情绪不好，便知这是对方心喜之物，若明码标价未免辱没了它。
“若不嫌弃，我来修一修。”她且提议，即使被拒绝也能理解。
谁知小郎君短时思考后，竟将扇面呈到自己面前，没应答一句话，行动上默许了她。
赌坊的书案上有笔墨，却只有黑红两种颜色，黑用来写契，红用来画押。
吟长没有花时间构思，两色相调直接落墨，一抹随朝阳而生的紫霞衍于笔下，遮盖住污渍晕染入纸，将灰暗之色提亮，寥寥数笔移云换霞，美轮美奂。
“公子看如何？”她撑开未干的扇面，双手递去给红衣小郎君。
他一眼便移不开双目，原来的日升清晖虽幽静高雅却冷情些，如今的朝霞更添温丽。
“在下吕立杰。”小郎君接下折扇自报家门道，不等吟长回话拿着东西离开了赌坊。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吟长脑中浮现此语。
解决了一事，接下来还有此行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