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进入腊月的时候,中枢以小皇帝的名义给大相国赐九锡之礼,总揆百官。

    九锡之礼,王莽,曹操,司马昭......还有许多开国皇帝也都接受过,意味着什么,百官心知肚明。

    拥护皇室的中坚力量被诛后,朝堂中,几乎再也没有人能反对杨坚加九锡了,只有凉州刺史李璋在朝堂上提出了异议。

    李璋的寡嫂唐国公太夫人,正是独孤夫人的异母阿姊,她的儿子李渊是现任唐国公。

    独孤夫人与唐国公太夫人独孤氏情分寻常,李璋却与赵王交情深厚。赵王一家罹难后,李璋又愤怒又伤心,朝廷前脚才拿人家的女儿去和亲以企边境安宁,后脚就杀了人父兄一大家子。

    他性情刚烈,当堂就诘问杨坚:“昔日有人曾向诸葛丞相献言,丞相劳苦功高,乃国之柱石,宜加九锡之礼。诸葛丞相曰,讨贼未成,若能灭魏奉汉室还故都,虽十命可受,何况九锡!那大相国什么时候率军南下灭了陈廷一统天下?”

    杨坚闻言大怒,当场就将李璋下了大狱,并问罪李家,逼得李璋的寡嫂独孤氏只好来求杨坚夫妇。

    独孤氏守寡多年,小叔子李璋对她这个寡嫂和幼子照拂甚多,当初自己丈夫去世,长子还小,国公府的爵位小叔子不但不觊觎,还为儿子上表,极力请求让侄子尽早袭爵,所以独孤氏十分感激这个小叔子,怎么也得走这一趟。

    第一次独孤氏独自来,被妹妹独孤夫人轻轻地挡了回去。

    独孤氏出身高贵,母亲郭太夫人能干,除了幼年吃过一点苦,也算一路顺风顺水。即使父亲被陷害身死时,她早已嫁到唐国公府生儿育女,有夫君护着也没遭什么罪,等到儿子李渊袭爵,她自己又成了国公府太夫人,儿子又孝顺,在府里那是说一不二。

    所以来杨府时,独孤氏虽然心知和妹妹情分一般,但满心以为妹妹不会让自己失望,但妹妹一句轻飘飘的“朝堂之事,哪有我等妇人人置喙的余地”就挡了回来。

    独孤氏顺风顺水惯了,一下子就被噎住了,不免拿出阿姊的身份,抱怨了杨坚几句“公器私用,不能制人以道”,独孤夫人一边暗嘲她看不清形势比人强,一边气定神闲,只说不敢胡乱插手。

    独孤氏急了,脱口而出说:“都说你是独孤尚书,你还有何事不能插手?”

    前朝王导的妾室雷氏干预政事收受贿赂,被称为“雷尚书”,如今姐姐竟拿自己比一个妾,独孤夫人心中大怒,表面并不动气,也不松口,独孤氏铩羽而归。

    晚上杨坚回府后,独孤夫人告知他这件事,杨坚说:“李璋不能归心,反而动摇人心,放他回凉州是个祸害,一定留不得的,至于你阿姊一家,没必要牵连,这个恩典你来给吧。”

    独孤夫人笑道:“我知道你会抬手放过我阿姊一家的,但我阿姊这人没吃过什么苦,惯来不服软,先晾晾她,免得她以后得陇望蜀,以为什么天大的篓子,几句话就可以揭过!”

    于是第二天,独孤氏吃了闭门羹。

    第三天,独孤氏不仅没见到妹妹,李家还被勒令在府中待罪。

    等到第四天,廷尉府的人拘走了李璋的几个儿子,独孤氏慌了神,哭着让李渊想办法。

    李渊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他自幼丧父,又是长子,且有叔父扶持提点,人情世故却是自小就了然于心。他深知杨坚一党既然上奏请加九锡,那肯定是不容有反对声音的,叔父看来是要被祭刀了,只有不明朝堂风向的母亲还在梦想救叔父。现在能救下几个堂兄弟,就是杨坚仁慈了。

    杨坚夫妇虽是他的姨父姨母,但是对他的情分远远不如李璋。他和表兄杨勇年龄相仿,自小交好,也常在杨府出入,他知道杨坚夫妇性情,隐约猜到自家姨母要的就是李家和李璋划清界限,臣服于大相国的态度。

    他心中哀伤,知道叔父大约是保不住了,只能尽力救堂兄弟们了。

    于是第四日李渊找到了在禁中轮值的杨勇,三人一起去求独孤夫人,这次独孤夫人没有令人阻拦。

    独孤氏听了儿子李渊的话,很爽快地服了软,一见到独孤夫人,就和儿子磕下头去,情真意切地声泪俱下,求大相国赦免李家小儿郎们。

    杨勇也在一旁说情,独孤夫人看姐姐磕了一个头,才愕然上前扶起她,佯作生气道:“阿姊这是作甚!都是一家骨肉,真是折煞我!我思来想去,不能让阿姊难做,昨晚大人回府,我已向大人陈情,想来朝中不久就有决断,阿姊回去等消息吧!”

    杨勇淳厚,看姨母诚惶诚恐,也在一旁宽慰不停,又留独孤氏喝茶。独孤氏哪坐得住,轻慢了又怕惹独孤夫人不喜,低声下气又觉得心里憋屈,于是只陪笑着要走。独孤夫人心内暗哂,也不强留,母子二人告辞了出去。

    杨勇也想走,却被母亲示意留下来。

    等送走了李渊母子,独孤夫人的脸就沉了下来,骂道:“你把幽王的女儿藏起来,意欲何为?我有心看你知不知孝悌,没想到你越发没有分寸,这些天不思为你父亲分忧,反而变本加厉嬉笑作乐,低三下四哄一个罪逆之女,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杨勇一向有点怵这个阿母的威严,阿母年幼丧母,青年时又丧父,作为杨氏一族的宗妇,为怕别人闲话说她丧母之女家教欠缺,一言一行一直拿北方贵女不怎么看得上的闺训做垂范。

    为怕两个身份更高的妯娌看笑话,做任何事都不肯落人口实。等杨勇出生后,独孤夫人对长子要求更是严格。

    杨勇因祖父的功勋很早就被封侯,他容貌又俊美,大姨母又是武皇帝之兄世宗皇帝的皇后,在上京城中也是许多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也是常与一班少年子弟走马宴饮,呼啸皇城。

    但因独孤夫人常告诫他不得妄作轻薄之行,恪守家训,所以杨勇实则是有点羞涩的,并不像同伴们面对小女娘们时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陈王之女宇文玖。

    宇文玖和堂姐解忧公主一样,有个倾慕南朝风华的父王,宇文玖虽不如堂姊才名彰显,但是那明艳的长相灿如桃花,偶尔几句对音律诗赋的见解,却令杨勇觉得这一切都是刚刚好,于是对宇文玖早就留了心。越留心就越觉得她无一不好,连她有时嗔怒骂自己一句,都能让他心里甜上半天。

    可是他父母已经给他定下了元氏贵女稚烦,元稚烦的父亲是前朝皇族,母亲却是柔然贵女,性情粗野强悍,许多柔然贵族不通点墨,连元稚烦的老祖宗当初打柔然时都轻蔑地骂他们是“蠕蠕”,说他们智商低如蠕动的虫子。

    元稚烦与其母相反,是一个胆小谨慎的女郎。在外人看来,倒是循规蹈矩,贞静有礼。

    得知与元稚烦定亲后,杨勇曾怀着隐秘的期望与元稚烦在宴会中偶遇过几次,看着元稚烦低眉垂目,言语无味,不免大失所望。

    少年郎喜欢的女孩是鲜活明媚的,如宇文玖这种。他知道父母不会因为他不喜欢就退亲,心里未尝没有遗憾过,深夜辗转反侧过。他一边束手无策,一边又因为两人没有缘分而肝肠寸断。

    朝堂忽然天翻地覆,宇文玖的父伯兄弟被自己的父亲以雷霆之势诛杀,自己的准岳父也因此水涨船高,宇文玖也被没入了掖庭。短短几个月,女孩儿灿如桃花的生命飘零如落花,那一双总是顾盼生辉的眼,看见他时恨怨中又盈盈欲泣,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宇文家出事后,他虽然离怜惜心上人,但未尝没有在心中卑鄙地隐秘欢喜过。

    如果陈王不出事,宇文玖永远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牵扯。

    在掖庭中看到她后,他在心里发誓,除了不能娶她为妻,他会一辈子对她好,好得让她忘记仇恨,好得让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就这样,他在宇文玖面前小意温存,做小伏低几个月。烈女怕缠郎,宇文玖终于从仇视他,慢慢软化了,把他当成了依靠。

    这些天两人正渐入佳境,杨勇除了去禁中轮值,哪里都不去,就在外院陪着宇文玖,还令人找来各种奇巧珍玩,哄她开颜。独孤夫人在他院子放了人盯着,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在心里已经窝火很久了。

    杨勇知道,迟早得过这一关,他早已经千思万想过,如何过了明路,给心爱的女孩一个名分。

    听独孤夫人挑开,他缓缓跪下来,求告道:“阿母,儿是真心喜欢阿玖,求阿母看在她一无所依的份上,留她在我身边,儿会有分寸的。”

    独孤夫人大怒:“你明年就要成婚,你是想叫元家说我们没规矩吗?还没成婚,你就有宠妾灭妻的势头,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杨勇只是哀求:“阿母,阿玖孤苦无依,全是因为我们家,求阿母怜惜。阿玖虽曾贵为郡主,但她知书达理,也没有娇骄二气,她会孝顺厮敬阿父阿母的!”

    独孤夫人阴沉着脸问道:“什么叫我们家对不住她,她这样跟你说的吗?”

    杨勇心中一突,急忙摇头说:“并不曾,是儿这么想的。”

    独孤夫人在心中思量,宇文玖家门覆灭,难免心中会有怨怼,如在儿子身边天长日久地进谗言,这傻孩子还不定为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于是打定主意,断然道:“我不用她孝敬,她是我哪一门子的小辈?宇文家的尉迟家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你快打发了她,别惹你阿父心烦,或是送人作妾,或是为人奴婢,想来以她的容貌也会有一番造化!”

    杨勇毕竟只有十六岁,被独孤夫人刻薄心上人的言语激得红了眼眶,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嚷了起来:“阿玖已经有了孩儿,我是万万不会将她送走的,求阿母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让儿留下她吧!阿玖长得那么美,她的孩儿,阿母也会喜欢的!”

    独孤夫人头顶如降下一个焦雷,轰得她头上冒烟。她喘了好几口气,盯着儿子,轻轻问道:“你这孽障,你是要稚烦一进门就当母亲啊?好的很,很好!”

    杨勇含泪不语,神色哀恳地看着她。

    越姑在旁伺候,一直旁听,并未插嘴,此时却知道不妙,不由心中叹气。

    世子完全不了解他母亲,越是这样求情,女君越是不会留下宇文玖这个孩儿。

    越姑是看着杨勇长大的,到底心疼他,心中也怜他一份痴心,怕他惹怒独孤夫人,更加不好收场,于是出去搀杨勇起来,劝道:“世子,你先让女君缓一缓,别跟女君顶着了,啊?”

    杨勇毕竟只有十六岁,又委屈又担心,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独孤夫人看他这副没出息的神情,更是气恨,坐在褥席上,一手扶着头,一手用力挥着,让他赶快走。

    越姑好说歹说,劝走了杨勇。

    看着杨勇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独孤夫人一肚子的邪火,忽然用力在凭几上一拍,咬牙切齿道:“气死我了,我们杨家这是和宇文家尉迟家解不开孽缘了,一个二个的都离不了宇文家尉迟家的女人吗?惹出我的火来就是打杀了她又如何!”

    越姑给她倒了一盏茶,又给她背后轻抚顺气,一边劝道:“世子少年心性,一时难得转过来,等他缓一缓。”

    独孤夫人断然道:“不能等了,你看他犟头犟脑的样子,像不像他三叔父?他三叔父转过来了吗!我看着就头疼,宇文家的女人何德何能!”

    越姑心说:“这男女看对了眼,那就是缘分,月老爷爷早都牵好了线的。”

    嘴上却恭维道:“三郎君和世子都随了我们大人,心底醇厚,重感情,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崔夫人面色稍缓,想一想又吩咐越姑说:“你这两日抽空去把李疾医找来,你吩咐他配点药。”

    李疾医是杨府养的大夫,平时主子们有不适都是宣御医来看,但府里下人看病,或者独孤夫人多少会做些阴私之事,这时候就需要用到李疾医了。

    越姑心中不忍,低声试探道:“要不要他配一副温和点的药?十来岁的小女娘,伤了身子也是个麻烦事,她越可怜,世子越不落忍,就越放不下来。”

    独孤夫人却冷冷地撇了她一眼,说:“不用,药量加倍,她能不能挺过去,看她的造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越姑被独孤夫人一盯,心中发寒,独孤夫人这是要在落胎药里加料了,恐怕是连宇文玖也不想留了。

    女人生产小产都是鬼门关,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千金贵女,如何能扛得住虎狼之药?

    越姑心里道可惜,面对独孤夫人的逼视,却什么都不敢再劝。

    独孤夫人吩咐完,又出了一会神。

    越姑看她连着为两桩事伤神,精神也有点萎靡,劝道:“女君,这事也不在一时,先去后面歇个晌午觉吧。”扶着她穿过长廊往正寝而去。

    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走后,罗幕后就钻出了两个小身影,正是杨秀与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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